城东的铁匠铺是嘉定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平日里总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火星溅起,在阳光下像漫天星火。
可今日,铁匠铺却异常安静,连门口挂着的“周记锻铁”的木牌都歪歪斜斜的,透着几分萧条。
沈墨卿提着“青锋”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街巷里。
雨比刚才小了些,却依旧缠绵,打在油纸伞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沿途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偶尔有几家开着,也是门可罗雀,掌柜的坐在柜台后,面色凝重地看着门外的雨景,眼神里满是焦虑。
走到铁匠铺门口,沈墨卿收起油纸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
铺门虚掩着,里面没有打铁声,只有一阵沉重的叹息声。
他轻轻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铁屑、炭火和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与外面的潮湿气息截然不同。
铺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的一个炭火炉燃着,火苗微弱,勉强能照亮周围的景象。
老铁匠周伯坐在火炉旁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根铁棍,却没有打铁,只是愣愣地看着炉子里的火苗,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的手臂上布满了老茧和烫伤的疤痕,那是几十年打铁留下的印记。
周伯今年五十八岁,早年曾在明军里做过锻剑师,手艺精湛,能打造出锋利的刀剑。
后来因年迈退伍,便在嘉定城开了这家铁匠铺,平日里打些农具、菜刀,生意还算不错。
沈墨卿小时候曾跟着父亲来这里打过剑鞘,对这位手艺好、性子首的老铁匠颇有印象。
“周伯。”
沈墨卿轻轻喊了一声。
周伯猛地回过神,抬头看向门口,看到沈墨卿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凝重:“是沈先生?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铁屑,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
“我来,是想请周伯帮个忙。”
沈墨卿走进铺内,将油纸伞靠在墙角,然后抱了抱拳,语气诚恳。
周伯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木凳,示意他坐下,自己则重新坐回矮凳上,叹了口气:“沈先生是读书人,想必也是为了城外***的事来吧?
实不相瞒,我这铁匠铺,恐怕也开不下去了。
刚才张乡绅家的管家来,让我给他们打几副马镫,说是要逃难用,我没答应。
这嘉定城要是没了,我打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沈墨卿坐在木凳上,目光落在旁边的铁砧上,上面还放着一把未完成的锄头,刃口己经初具雏形。
他知道周伯心里的想法,这位老铁匠看着粗犷,心里却藏着对家乡的热爱,不然也不会拒绝乡绅的活计。
“周伯,您不愿给乡绅打马镫,是因为您心里还想着嘉定城,想着这里的百姓,对吗?”
沈墨卿轻声问道。
周伯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激动:“我在嘉定住了快二十年了,这城里的一砖一瓦我都熟!
***要是真的进来了,百姓们可就惨了!
想当年我在军中,跟着将军守边关,多少弟兄为了家国丢了性命,如今我虽然老了,可也不能看着***在咱们的地盘上撒野!”
“既然如此,那我有个提议。”
沈墨卿往前凑了凑,声音坚定,“清军很快就要到城下了,知县要逃,乡绅要跑,可咱们嘉定的百姓不能任人宰割。
我想召集些愿意守城的人,可现在手里没有像样的兵器,所以想请周伯您出山,带着城里的匠人,给我们打造些兵器。
您是军中出身,懂兵器,也懂打仗,有您在,我们心里也有底。”
周伯听完,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看了看沈墨卿,又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的手,苦笑一声:“沈先生,我知道你有骨气,可守城不是闹着玩的。
***有骑兵,有弓箭,还有投石机,咱们手里就算有了兵器,也不过是些老百姓,怎么打得过他们?
我这把老骨头,倒不怕死,可不想让跟着我的人白白送命啊。”
“我知道很难,难到几乎没有胜算。”
沈墨卿抬手按住桌沿,指腹摩挲着铁砧边缘冷硬的纹路,声音沉得像炉中未熄的炭火:“周伯,您在军中待过,该知道‘败’与‘降’的区别。
败是力竭而退,可降了,便是任人宰割——当年关外的百姓,被***掠为奴隶,男丁为牛为马,女子受尽屈辱,这些事,您总该听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铺内墙上挂着的一把旧战刀,刀鞘上的铜环己锈迹斑斑,却是周伯当年在军中的佩刀。
“咱们守的不是一座空城,是祖祖辈辈埋骨的地方,是街坊邻里的性命,是孩子们手里的书本。
就算打不过,也要让***知道,嘉定人有骨头,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周伯的喉结动了动,握着铁棍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炉中火苗“噼啪”一声爆开,火星溅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他竟浑然不觉。
沉默半晌,他猛地将铁棍往炉中一插,炭火腾地窜起老高,映得他满脸通红:“你说得对!
与其窝窝囊囊等死,不如拼上一把!
我这铁匠铺里,有三个徒弟,都是手脚勤快的好小子,再去召集城里的铜匠、木匠,咱们把农具改造成兵器——锄头磨尖了能劈,铁耙加固了能刺,总比赤手空拳强!”
沈墨卿心中一热,起身深深作揖:“周伯大义,嘉定百姓都会感念您的恩情。”
“别来这套虚的。”
周伯摆了摆手,起身走到墙角,掀开一块厚重的油布,露出底下堆放的铁料和矿石,“原料还够打几十件家伙,就是炭火得省着用。
另外,守城得有章法,你一个读书人,怕是不懂布阵,得找个懂行的人来统筹。”
“我正有此意。”
沈墨卿道,“城西的破庙里,住着几位退隐的老兵,当年跟着戚将军抗过倭,想必愿意出山。
我这就去寻他们,您这边先召集匠人,咱们分头行事。”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的呼喊:“周伯!
周伯在家吗?”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青色布裙的女子冒雨冲了进来,发髻被雨水打湿,贴在脑后,脸上带着焦急。
她手里提着一个药箱,裙角沾满泥泞,却依旧脚步稳健——正是城里“仁心堂”的女医苏清和。
苏清和是嘉定城少有的女医,父亲曾是太医院的御医,后来因得罪权贵被贬回乡,传了她一身医术。
父亲去世后,她便守着仁心堂,平日里为百姓看病,药费收得极低,尤其对贫苦人家,常常分文不取,在城里声望极高。
“苏大夫?
这么急着找我,是出了什么事?”
周伯迎上去问道。
苏清和喘了口气,目光扫过沈墨卿,又落回周伯身上,语速极快:“周伯,我刚从北门回来,看到城墙上的守军都跑光了!
还有几个百姓被掉落的墙砖砸伤,我给他们包扎时,听巡逻的兵丁说,***的前哨己经到了城外三里地,怕是明日一早就会攻城!”
沈墨卿心头一紧——比预想的还要快。
“这群懦夫!”
周伯怒拍大腿,“官府逃了,咱们自己守!
苏大夫,你来得正好,守城难免有人受伤,你的仁心堂,得做咱们的伤兵营。”
苏清和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正是为此而来。
仁心堂里药材还够,我己经让学徒们把诊室腾出来了,只是缺些干净的布条和烧热水的柴火,还有……”她顿了顿,眼神坚定,“我虽为女子,不能上阵杀敌,却能在后方救死扶伤。
只要你们守住城门,我就守住伤兵营,绝不退缩。”
沈墨卿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心中的暖意愈发浓烈。
原来,在知县逃亡、乡绅避祸的乱世里,还有这么多愿意站出来的人——有周伯这样的铁骨匠人,有苏清和这样的仁心医者,还有那些藏在市井里的老兵、百姓。
他握紧腰间的青锋剑,剑鞘的纹路硌着手心,却让他无比踏实:“好!
周伯,您带人赶制兵器;苏大夫,您打理伤兵营;我去召集老兵和百姓,今夜就在城门口***,加固城防!”
雨还在下,却仿佛洗去了嘉定城的颓唐。
铁匠铺里,很快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清脆而坚定,穿透雨幕,在空荡的街巷里回荡。
苏清和提着药箱,转身冲进雨里,去筹备伤兵营的事。
沈墨卿则提着剑,脚步匆匆地走向城西——他要让更多人知道,嘉定城,有人守。
暮色渐沉,豆油灯的光在各家各户的窗棂间亮起,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束,而是连成了片,像星星落进了烟雨里,照亮了这座即将迎来战火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