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古刹深藏于叠嶂千峰之中,终年云雾缭绕。寺后,一片碧海般的竹林是慧空和尚的剑域。
晨曦初透,竹影婆娑,慧空身形已动。一柄古朴无华的长剑“寂照”在他手中,
仿佛有了呼吸与脉搏。剑光起处,不是寒芒,而是一道道清冽澄澈的流光,
如同山涧活泉乍然破开薄雾。剑锋所向,竹叶并未被蛮横斩断,
而是被一股柔韧绵长的剑气温柔托起,旋绕剑身,如被无形丝线牵引,最终才轻盈飘落,
恍若无数碧玉蝴蝶在晨光中翩跹献祭。剑气过处,露珠悬而不坠,
在叶尖颤巍巍地折射着七彩光晕,林间弥漫开一股空山新雨后的清冽气息。他身形似慢实快,
剑势流转圆融无碍,每一次挥洒,都暗合着天地间某种至简至深的韵律,仿佛不是他在舞剑,
而是这竹林、这清风、这朝露,借他之手,在天地间书写着无形的禅偈。
江湖上“天下第一剑”的名号,正是从这竹叶飞雪般的剑舞中流传出去,
带着一种近乎神迹的缥缈与敬畏。这日,慧空刚收势,剑尖斜指大地,
最后一片竹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山门外传来细碎足音,一个身影踏着石阶而来。
那是个老乞丐,须发蓬乱如秋草,粗布百衲衣上污渍斑斑,赤足沾满泥尘,唯有一双眼睛,
沉静深邃得如同千年古潭,映着竹林的翠色与慧空手中的剑光。他目光在慧空脸上停留片刻,
又缓缓扫过他手中的“寂照”,苍老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在竹叶簌簌声中清晰响起:“剑是好剑,剑术亦是人间绝顶。只是,和尚,
你顶着这‘天下第一’的名头,可曾掂量过,它比这满山的晨雾重几分?
又比寺后溪涧的流水,能多存留几时?”慧空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
那“天下第一剑”的名号,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在竹露寒霜中苦熬筋骨,
在孤灯长夜下参悟剑理换来的。此刻被这形容污秽的老者轻飘飘地质疑,
一丝愠怒如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向来澄明的心湖里漾开微澜。“阿弥陀佛,”他合十,
声音平和却隐含锋芒,“名号如云烟,贫僧从未挂怀。然手中之剑,掌中之艺,
乃光阴淬炼所得,岂是空谈所能轻否?”老乞丐枯槁的脸上沟壑纵横,
闻言却扯出一个洞悉世情的笑容,露出几颗残存的黄牙。“光阴淬炼?”他摇摇头,
目光如炬,仿佛能洞穿慧空平静外表下那丝不易察觉的骄矜,“淬炼的是筋骨皮肉,
还是那颗在‘第一’名号下悄然蒙尘的菩提心?”他不待慧空反驳,声音低沉下去,
如同讲述一个古老的谶语:“老朽见过一个剑客,剑利,可断百炼精钢,
心却比他的剑更冷更硬。仗剑横行,视人命如草芥,夺宝掠财,
只为印证他那‘无人可敌’的虚名。最后如何?众叛亲离,在一个风雪夜,
被他视若珍宝、饮血无数的名剑,钉死在自己厅堂的梁柱之上。剑是凶器,更是心镜。和尚,
你每日拂拭佛像金身,可曾拂拭过心中那把名为‘天下第一’的尘剑?”慧空心头剧震,
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老乞丐描述的景象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那剑客临死时绝望的眼神,与梁上悬剑的冷光交织,
竟与他每日拂拭的佛像那悲悯垂视的双眸重叠在一起!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寂照”冰冷的剑柄,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掌心直透心脉。他张了张嘴,
想辩解自己从未仗技欺人,想强调栖霞寺的清规戒律,可话到嘴边,却觉苍白无力。
那“天下第一”的名号,当真未曾在他心底激起过一丝俯视众生的涟漪?
一丝面对挑战者时的漠然?他默然垂首,再抬眼时,山门石阶空空荡荡,
只余几片枯叶被风吹得打转,仿佛那老乞丐从未出现过。唯有那苍老而锐利的声音,
如同古寺暮钟的余响,在他识海中反复震荡、拷问。---更深的异变,紧随而至。
翌日清晨,慧空如常步入竹林深处,欲借剑舞平息昨夜翻涌的心绪。他深吸一口气,
摆开起手式,手指习惯性地拂过“寂照”剑身熟悉的纹路。然而,就在他意随心动,
欲引剑而出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从剑柄传来!
那柄与他心意相通、轻灵如羽翼的“寂照”,此刻竟变得沉重无比,
仿佛剑身之内灌满了冰冷的铅水!他手臂肌肉贲张,青筋微微凸起,勉强挥出一剑。
剑锋破空之声不再清越,而是沉闷如重物拖曳,剑光黯淡如蒙尘的铜镜,
全无往日的空灵流转。更可怕的是,体内那如臂使指、圆融如意的真气,
此刻竟在经脉中变得生涩迟滞,仿佛奔腾的大河遭遇了无形的冰封,
每一次催动都带来针刺般的滞痛!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柄变得陌生的剑,
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剑在手中,心却已无法驾驭。难道那老乞丐的诘问,
竟一语成谶,斩断了他与剑的灵犀?他反复尝试,汗水浸透僧袍,
每一次挥剑都如同拖着无形的枷锁在泥泞中跋涉,最终力竭,以剑拄地,胸膛剧烈起伏,
望着满地狼藉、被笨拙剑气粗暴劈断而非温柔托起的竹枝竹叶,
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绝望的茫然。祸不单行。几乎在他剑术莫名衰退的同时,
一股恶毒的流言如同山间最污浊的瘴气,开始从山下的集镇悄然滋生,
继而如同瘟疫般在江湖上迅猛扩散。“听说了吗?栖霞寺那位‘天下第一剑’的慧空和尚,
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呐!”酒肆里,有人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着兴奋与鄙夷。“可不是!
前些日子清水镇的王寡妇,孤儿寡母本就可怜,她家那几亩薄田的田契,
硬是被慧空和尚仗着武功强夺了去!说是要‘供奉佛祖’,呸!”另一个汉子灌了口酒,
唾沫横飞。“岂止!柳溪村那个傻姑娘春妮,前些日子投了河,捞上来时衣衫不整!
有人看见慧空和尚那几天就在附近‘化缘’!”更恶毒的揣测被肆无忌惮地抛了出来。
流言如同无数条淬毒的藤蔓,疯狂缠绕上慧空曾经光耀无比的声名。它们被精心编织,
细节“确凿”,甚至有人拿出了盖有模糊指印的假田契,
或是绘声绘色描述慧空“淫邪”眼神的“目击者”。
曾经受他庇护、对他感恩戴德的村镇百姓,眼神开始变得躲闪、疏离,甚至隐含愤怒。
寺中年轻的小沙弥们,看向方丈的目光也掺杂了困惑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栖霞古刹的门庭,迅速冷落下来,香火稀薄,连山风穿过空寂殿堂的回响,
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嘲讽。慧空枯坐禅房,窗外是暮春依旧绚烂的山景,他却如坠冰窟。
那“天下第一剑”的荣光,被流言生生扭曲成了“天下第一***”的耻辱烙印,
烧灼着他的灵魂。他试图以佛经平息心潮,可往日字字珠玑的经文,此刻读来却空洞乏力。
名号被夺,剑术失灵,清名扫地……三重枷锁加身,他仿佛被投入了无间地狱,
在极度的痛苦与自我怀疑中煎熬挣扎。那老乞丐的话,
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剑是心镜……”难道,这满身的污秽,
正是自己内心那未曾察觉的尘埃所映照出的真相?---数日煎熬,慧空形销骨立。
一日清晨,他推开沉重的禅房门扉,山风带着清冷草木气息涌入。
他目光掠过佛龛上垂目悲悯的菩萨,掠过冷清肃穆的大殿,
最终停留在那柄静静躺在案几上的“寂照”。剑身黯淡,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无法拭去的灰翳。
一股深沉的疲惫和了悟,如同退潮后的礁石,缓缓浮出心海。执着于名,执着于剑,
执着于这具皮囊的清白,不正是最深的“我执”?老乞丐所言,并非否定他手中的剑,
而是直指他心中那把无形的、名为“天下第一”的尘剑!此剑不除,永坠无明。
他眼中浑浊的痛苦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清明。他不再看那柄“寂照”,
径直转身,褪下象征方丈身份的袈裟,换上了一身最寻常不过的粗布旧僧衣,
如同一个最普通的行脚僧,踏着晨露,一步步走下了栖霞山陡峭的石阶。没有方向,
不问目的,只循着心底那微弱却坚定的指引——去真正需要他的地方。山脚下的溪水村,
正笼罩在连月干旱的愁云惨雾之中。土地龟裂如老人枯槁的手背,
稀疏的禾苗在烈日下奄奄一息。几个面黄肌瘦的农人围在几近干涸的河床边,
望着浑浊的浅坑水,眼中是绝望的死灰。慧空沉默地走过去,没有言语,
径直拿起一把靠在枯树上的锈迹斑斑的铁镐。他选定了河床淤塞最严重的一处弯道,
高高举起铁镐。“嘿——!”一声低沉的吐气开声,铁镐带着全身的力量狠狠凿下!“铿!
”火星四溅,一块坚硬的顽石应声碎裂!这一镐,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虎口瞬间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