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的走廊像一条浸在福尔马林里的长蛇,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混着病人身上若有似无的汗味与药味,在白瓷砖地面上漫延。
林薇走在其中,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墙根,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扬起几粒灰尘——那是这栋老楼里为数不多能被肉眼捕捉到的“活物”。
今天是她来青山精神病院报到的第三天。
三天前,她拖着行李箱站在医院门口时,曾被门楣上“青山”两个褪色的金字晃了眼。
招聘启事上写着“设备齐全,管理规范”,可真走进来才发现,墙皮在掉渣,走廊顶灯有三分之一是坏的,剩下的那些也总在嗡鸣中忽明忽暗,像濒死病人的呼吸。
“小林医生,药房在那边。”
护士长王姐昨天指给她看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张院长特意交代了,让你先熟悉下常用药的库存。”
林薇当时只当是例行流程。
她从省医精神科辞职时,主任拍着她的肩说“去哪都别丢了较真的本事”,她把这话刻在心里。
此刻,她手里捏着的打印清单上,“氟哌啶醇”一栏明明白白写着“库存3盒”,可冷藏柜里,那层隔板空空荡荡,只在角落躺着一盒,铝箔包装上的批号被人用指甲划得模糊不清。
她又核对了一遍。
苯海索、氯氮平、利培酮……其他药都对得上,唯独这盒氟哌啶醇,差了整整两盒。
这药是管制类***,用于控制躁狂发作,剂量稍过就可能抑制呼吸,医院对这类药的管理向来严格,进出库记录得精确到片。
林薇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冷藏柜的金属壁上按出个浅印,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爬上来,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定了定。
她转身往院长办公室走。
走廊里遇见几个护工,推着轮椅上的病人慢慢挪,病人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嘟囔,护工们低着头,眼神躲闪,像怕撞上什么。
林薇打招呼时,他们只是含糊地应一声,脚步更快了。
院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林薇敲了两下,没等回应就推门进去——她在省医时养成的习惯,急事从不等人。
张院长正背对着门,手里拿着个牛皮信封,正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塞。
听见动静,他手一抖,信封边角蹭到抽屉沿,露出里面一沓红色的纸角。
林薇看得清楚,那信封上印着“仁心医药有限公司”的字样,和她昨天在药房仓库角落里看到的空纸箱上的名字一模一样。
“张院长。”
林薇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张院长猛地转过身,脸上堆起的笑还没完全展开,带着点仓促的僵硬。
他把抽屉“咔嗒”一声锁上,指腹在锁扣上摩挲了两下,才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抿了一口:“是小林啊,有事?”
林薇把清单放在桌上,指尖点了点“氟哌啶醇”那行:“院长,药房的库存对不上,少了两盒。”
张院长的目光在清单上扫了一眼,又慢悠悠地移开,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份病历上随意画着圈:“哦,这事啊。
可能是系统录入延迟,库房那边有时候会忘记录入,老问题了。”
“可这是管制药品。”
林薇往前一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按规定,每一盒都得有领用记录。”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张院长放下笔,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透出点审视的意味,“小林刚从大医院下来,规矩多,这我理解。
但青山不一样,病人情况杂,有时候护士着急用药,忘了登记也是常事。”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你刚来,先把病人管好。
药房的事,有王姐盯着,不用你操心。”
林薇的喉头发紧。
她看见张院长放在桌沿的手,指关节处有块暗红的印记,像是长期握什么东西磨出来的。
而办公桌的第二格抽屉缝里,露出半截印着“仁心医药”的信纸,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
“可是……没什么可是。”
张院长打断她,拿起那份病历挥了挥,“307床今天又躁狂了,你去看看。
年轻人,锐气别太盛,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大家都好。”
林薇攥紧了拳,指甲陷进掌心。
她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只能拿起清单,转身离开。
关门的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抽屉被拉开的轻响,还有张院长压低了声音的通话:“……那批药尽快处理掉,别留痕迹……”走廊里的声控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在尽头明明灭灭,像只窥视的眼睛。
林薇往前走了几步,迎面撞上一个人。
对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肩上搭着件备用的,布料上沾着片暗黄色的碘伏渍,边缘还泛着点可疑的暗红。
林薇踉跄了一下,对方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像刚握过滚烫的东西。
“抱歉。”
林薇站稳后抬头,看见对方胸前的胸牌——陈默,住院医师。
照片上的人笑得温和,但眼前的陈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下颌线绷得很紧,像是憋着股劲。
“新来的?”
陈默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
“嗯,我是林薇。”
陈默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双眼睛很深,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缩成一点,像藏在暗处的兽。
林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刚想移开目光,却见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她手里的清单,又落回她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友善,只有一种近乎警惕的审视,像在确认她是不是“自己人”,又像在警告她别多管闲事。
擦肩而过时,林薇闻到他身上除了消毒水味,还有股淡淡的焦糊味,和昨天在后院闻到的味道有点像。
她回头看了一眼,陈默的背影己经快走到走廊尽头,步伐很快,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墙根,像一道急于消失的影子。
值班室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
林薇趴在桌上,面前摊着307床的病历。
病人叫李建国,西十多岁,病历上写着“躁狂症伴妄想”,但林薇总觉得不对劲。
她今天去查房时,李建国蜷缩在床角,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着“血……烧……”,不像躁狂,反倒像被什么吓破了胆。
更奇怪的是,他的用药记录上,昨天明明写着“氟哌啶醇 2mg”,但领药记录里却查不到这笔。
林薇的指尖在“氟哌啶醇”几个字上划过,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那两盒消失的药,到底去了哪里?
张院长的闪烁其词,陈默警惕的眼神,还有307床反常的状态……这些碎片在她脑子里打转,拼不出完整的形状,却让她后颈一阵阵发紧。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风,卷起什么东西燃烧的噼啪声。
紧接着,一股焦糊味飘了进来,混着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像根细针,刺破了值班室里沉闷的空气。
林薇猛地站起来。
这味道比昨天浓多了,而且方向……是后院。
她抓起桌上的手电筒,悄悄溜出值班室。
走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每一步踩在地板上,都发出“吱呀”的轻响,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后院的铁门虚掩着,门轴锈得厉害,她轻轻一推,就发出“嘎吱”的***,吓得她赶紧停住。
月光透过云层,在地上洒下一片惨白。
后院的角落里,立着个锈迹斑斑的焚烧炉,像只蹲伏的怪兽,正往外吐着橘红色的火苗。
一个人影背对着她,手里拿着把铁锹,正一下一下往炉膛里送东西。
是杂工赵宇。
林薇见过他几次,五十多岁,总是低着头,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据说在这里干了快十年。
赵宇的动作很机械,铁锹扬起,落下,扬起,落下。
火光映在他佝偻的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墙上,像个扭曲的鬼。
林薇握紧手电筒,往前走了几步,光柱无意间扫过他脚边——那里堆着一堆没来得及扔进炉子的纱布,白花花的一片,上面沾着的东西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是血。
林薇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些纱布上的血迹还没完全干涸,边缘发乌,显然不是普通的伤口渗血。
而且数量太多了,堆在一起像座小小的山,足够覆盖好几个大面积伤口。
“赵师傅?”
林薇的声音有些发颤,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赵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回过头。
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星溅起来,落在他的裤腿上,他却浑然不觉。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把他松弛的皮肤照得沟壑纵横,那双平时总是躲闪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里面布满血丝,像要吃人。
“林……林医生?”
赵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舌头像打了结,“你咋还没睡?”
林薇的目光落在他脚边的纱布上,光柱定在那片暗红上:“这是什么?”
“没……没什么。”
赵宇慌忙用脚去踢,想把纱布往炉子那边推,“就是……就是病人换下来的污布,沾了屎尿啥的,烧了干净,免得生虫子。”
他的动作太慌张了,反而欲盖弥彰。
林薇往前走了两步,手电筒的光扫过他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泥垢,像是没洗干净的血。
而他刚才握着铁锹的掌心,有几道新鲜的划痕,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病人的污布,需要半夜偷偷烧吗?”
林薇的声音冷静下来,尽管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腔,“而且这些……”她指了指那些纱布,“是血,对吗?”
赵宇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风从焚烧炉里卷出一股更浓的焦糊味,混杂着血腥味,首冲林薇的鼻腔。
她忽然想起307床念叨的“血……烧……”,想起消失的氟哌啶醇,想起张院长锁死的抽屉,想起陈默肩上那片可疑的暗红。
这些碎片好像突然被火光点燃,在她脑子里炸开——那两盒氟哌啶醇,会不会和这些带血的纱布有关?
307床看到了什么?
陈默的焦糊味,是不是来自这个焚烧炉?
赵宇突然捡起地上的铁锹,不是往炉膛里送,而是横在了自己身前,像是在防备,又像是在绝望地抵抗。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薇,里面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警告。
“林医生,”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该问的,别问。
这地方……不干净。”
火光“噗”地窜高了一截,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纠缠,像一场无声的搏斗。
林薇看着赵宇那双写满恐惧的眼睛,再看看那堆还在渗血的纱布,后颈的汗毛一下子全竖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撞破的绝不是简单的污布处理,而是一个被焚烧炉的火焰掩盖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恐怕比她想象的,要肮脏得多,也危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