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日清晨，雪霁。
老街的瓦檐挂着半融的冰凌，像一排水晶风铃。
林羡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下楼，外婆正往炉膛里添柴，铜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白汽。
“舟家那孩子七点就在门口。”
外婆没抬头，用火钳拨炭，“我让他进堂屋，他说鞋上有泥，不肯。”
林羡心脏猛地跳空一拍。
她推门，看见许归舟立在银杏树下。
他换了一件黑色短羽绒，领口仍立得高高的，呼出的气在睫毛上结霜。
脚边，一只纸袋叠得方正，袋耳上用钢笔写了两个字：赔礼。
林羡低头，才发现自己左脚拖鞋的绒球不知何时掉了。
她莫名窘迫，把脚往后缩。
归舟弯腰，把纸袋递到她面前：“无人机残骸我带走了，这是新的——同一型号，升级了抗风等级。”
林羡没接，只问：“多少钱？”
“说了零元。”
“那我不要。”
归舟“嗯”了一声，把纸袋轻轻放在门槛上，像放下一枚极易碎的记忆。
“还有，”他抬眼，“昨晚我回了一趟巴士。”
林羡指尖蓦地发麻。
废弃巴士停在老街尽头，十年前就被拆得只剩空壳，铁锈爬满窗框。
她以为那里早被清理成停车场。
“去看什么？”
她声音发哑。
“去看我们刻的字。”
归舟顿了顿，补一句，“还在。”
雪水顺着银杏枝砸在他肩，洇出深色圆点。
林羡听见自己说：“带我去看。”
二巴士比记忆里更瘦，像被时间啃噬得只剩骨架。
车门半挂，风一推就发出“哐啷”怪叫。
归舟先上车，回身向她伸手。
林羡没扶，自己跳上去。
脚底铁皮的锈屑簌簌落，像一场迟到的雪。
座椅全拆空，只剩最后一排角落，有半截发霉的软垫。
阳光从破窗漏进来，光束里浮尘翻飞。
归舟蹲下身，用袖口擦地。
那一小块铁皮慢慢露出字迹——ReturnL→X箭头己经锈得模糊，却仍指向左侧。
林羡眼眶被浮尘呛得发酸。
她记得当年自己拿石头刻，他在旁边用手掌接铁屑，掌心被划破，血珠滴在“X”上，像给字母加了一颗朱砂痣。
“我查过，”归舟声音低，“巴士明年一季度彻底拆除，做道路拓宽。”
林羡“嗯”了一声，走两步，到箭头左侧，蹲下。
她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钥匙圈挂着一片金属银杏。
银杏尖角在铁皮上刮擦，发出细而利的“滋——”归舟没阻止，只看着她手腕用力。
几分钟后，新字成型：L&X2010-2025林羡收钥匙，吹掉铁屑，抬眼：“好了，这下它多活十五年。”
归舟忽然笑，笑得肩膀发颤。
“你笑什么？”
“笑我傻。”
他指腹摩挲那行新字，“原来只要再刻一次，就能续命。”
林羡起身，却被他轻轻握住手腕。
掌心温度透过毛衣传来，像雪里突然点燃的篝火。
“林羡，”他喊她名字，像确认她真实，“昨天我说回来了，不是客套。”
林羡没抽手，只问：“那又怎样？”
“给我个机会，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在这儿？”
“在这儿。”
巴士外，风卷着碎雪扑打铁皮，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林羡深吸一口气：“好，给你十分钟。”
归舟却没急着开口，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枚橘子味棒棒糖。
塑料纸发黄，糖体早碎成渣，却在纸壳里哗啦啦响。
“那年我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给你。”
林羡盯着糖，觉得像看一块被时间风化的化石。
“许归舟，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妈吞了整瓶安眠药，被拉去波士顿抢救。
对方要求保密，我……没选择。”
林羡瞳孔微缩。
“我写了十二封信，全被退回来。
邮戳停在 2012.12.21。”
“因为我搬家了。”
林羡声音发干，“外婆生病，我带她回南城，旧巷房子被舅舅卖给别人。”
两人之间沉默三秒。
原来错过不是天塌了，只是两张地址单没能同步。
归舟把糖放进口袋，抬眼：“还有五分钟。”
“说什么？”
“说剩下的半句。”
他往前半步，靴尖抵住她拖鞋。
“那年我说，要造一艘飞船回到你身边——”林羡心跳得耳膜生疼。
“飞船我造好了，代号 Return，明天首次垂首回收试验。”
林羡愣住。
“但真正的 Return，”他指了指脚下铁皮的箭头，“不是火箭，是我。”
十分钟到。
风突然停了，巴士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
林羡后退半步，铁皮发出“咚”一声闷响。
“许归舟，”她声音轻，却异常清晰，“我早就不坐飞船了，我自己会走。”
归舟眼里的光倏地暗下去。
林羡转身，跳下车，没回头。
归舟立在原地，半晌，弯腰拾起一片脱落的锈皮，握进掌心。
尖锐边缘划破指腹，血珠滚落，滴在“L&X”上，像给新字也点了一颗朱砂痣。
三傍晚，林羡把新无人机拆箱。
说明书里掉出一张便签：抗风参数己调，别再砸我。
——Z字迹冷峻，像他人。
林羡把便签揉成团，又展开，夹进钱包。
窗外，夜色压下来，老街灯一盏盏亮。
她打开电脑，新建文件夹，命名：Return。
鼠标点在“导入素材”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屏幕反光里，她看见自己嘴角紧抿。
手机震动，是姜呈：片商撤资了，说老街题材没流量。
林羡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
两秒后，又一条短信挤进来，陌生号码：30 天，我投你的片，条件随你开。
——许林羡没回，只把手机反扣在桌面。
炉膛里“噼啪”爆出一粒火星，像谁隔着岁月，轻轻应了一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