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睁开眼,头顶是灰黑的茅草,几处破洞漏着雪光。
身下草席硬得硌人,指尖一抠,草茎断裂的触感让我清醒——这不是九幽,也不是焚骨荒野。
我是活的。
喉头干得冒烟,五感像被撕碎又勉强拼凑。
我动了动手指,确认这具身体还在。
十六岁,镇北王府庶女,母亡无依,居冷院。
今日是“补药日”。
补药?
呵。
我闭了闭眼,前世最后的画面撞进来——夫君执剑站在我尸骨旁,胞妹捧香,火舌舔上我的裙角。
那火不是烧在皮肉上,是烧在魂上。
我死得干净,连骨灰都被扬了。
可我不该死。
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痛感让我稳住神识。
我不是祭品,我是归来者。
外头传来脚步声,轻佻,带着幸灾乐祸的节奏。
我闭眼装昏,听那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卷着药香冲进来。
“哟,还活着呢?”
丫鬟声音尖利,“大小姐体恤你身子虚,特赐补药一碗,赏你续命。”
我缓缓睁眼,目光落在她手上——粗瓷碗里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麝香混着红花的味儿,刺鼻得很。
这哪是补药?
是堕胎汤。
我盯着她,不接碗。
她被我看得手一抖,碗差点歪了:“看什么看?
庶女也配怀孕?
莫不是梦见太子临幸,真当自己有孕了?”
屋里一阵哄笑,两个粗使婆子站在门口,捂嘴偷乐。
我忽然笑了。
一笑,她反倒愣住。
“姐姐好意,岂能辜负?”
我伸手接过碗,指尖故意擦过她手腕,凉得她一缩。
我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苦涩,顺着唇角流下,我没擦。
反而慢条斯理把碗递回去,目光扫过她袖口——宽大,垂落,正好藏物。
趁她愣神,我手腕一翻,碗底残留的药渣己滑入她袖中,悄无声息。
“替我谢谢大小姐。”
我轻声说,“这药……太苦了。”
她怔住,脸上的笑僵了。
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回去告诉林婉柔,苦的不是药,是人心。”
她脸色变了,转身就走,脚步慌乱。
经过门槛时还绊了一下,差点摔出去。
我看着她背影消失在风雪里,才缓缓收回手。
屋里终于安静。
灶台冷得像冰,油灯昏黄,灯芯“啪”地爆了个花。
我摸向腰间,指尖触到一块温润的玉——残缺的凤纹佩,裂痕横贯中央,像一道未愈的伤。
它还在。
我闭眼,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金殿之上,我执凤印,百官俯首;御前对弈,我落子无悔;临终那夜,我指骨在火中崩裂,却仍咬牙冷笑:“你们……逃不过报应。”
睁开眼,眸色沉如寒潭。
这一世,我不争宠,不争名,不争虚情假意。
我只要命。
活得比你们都长。
一个都不许死在我前头。
屋外风雪更大,拍打着窗纸,像无数只手在挠。
我起身走到墙角,那里有个破陶罐,里面堆着昨日的药渣。
我伸手进去,指尖触到湿冷的残渣,还有一片未化尽的红花叶。
我捻起那片叶子,放在鼻尖一嗅——确是堕胎之物,剂量还不小。
明日,她们还会来。
后日,也会来。
首到我“体虚而亡”,死得悄无声息。
我冷笑,将叶子塞进袖中。
下次,我不必再喝。
我可以……让她们喝。
正想着,外头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更急,像是跑来的。
门被猛地推开,冷风卷着雪扑进来,油灯“噗”地灭了。
我坐在黑暗里,不动。
“小姐!
小姐你快躲!”
是方才那丫鬟,声音发抖,“大小姐说你喝药时神色不对,派了人来搜屋!
说是查‘私藏孕证’!”
我缓缓抬头,看着她站在门口,影子被雪光映在墙上,抖得像片枯叶。
“搜?”
我轻笑,“她凭什么搜?”
“她说……你昨夜梦魇,喊了太子的名字,还说……有孕三个月了。”
我眯眼。
好一招先发制人。
梦魇喊太子?
这戏编得真烂。
我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一步步走向她。
她往后退,却被门槛绊住,跌坐在地。
我俯身,盯着她:“你袖子里,还藏着我的药渣吧?”
她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去掏袖子,却发现空了。
“别找了。”
我淡淡道,“我早拿回来了。”
她瞪大眼,像是见了鬼。
我从袖中取出那片红花叶,轻轻放在她掌心:“回去告诉林婉柔,梦里的太子没来,但药里的红花,我记下了。”
她抖得说不出话。
我弯唇一笑:“顺便,替我问她一句——她昨夜,可也梦见太子了?”
她连滚爬出屋子,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脚印。
我关上门,背靠门板,缓缓滑坐到地。
冷灶无炊,寒屋如墓。
但我活着。
我摸出玉佩,指尖摩挲那道裂痕。
前世我执掌凤印,万人之上,却死于至亲之手。
今生我为庶女,居冷院,喝毒药,却不会再任人宰割。
我要活得比你们都长。
我要看着你们,一个一个,跪着求我饶命。
屋外风雪呼啸,窗纸被撕开一道口子,雪片飘进来,落在我的袖口,像一朵不会开的花。
我抬手,轻轻拂去。
拂到一半,忽然顿住。
袖口内侧,有一道极细的墨线,像是被人用针尖悄悄划上去的。
我捻开袖布,对着残灯细看——那线歪歪扭扭,却拼出一个字:逃。
我盯着那个字,良久不动。
是谁?
冷院无人可托,丫鬟皆是眼线,连这破屋的墙缝里都可能藏着耳朵。
可这字,不是今日划的。
是昨夜,我“昏迷”时。
我缓缓合上袖口,将玉佩按在心口。
有人想救我。
但我不逃。
逃了,就真成了任人处置的弃子。
我要留下。
我要让这冷院,变成她们的噩梦。
门外雪停了。
我听见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天亮后,林婉柔的人还会来。
我站起身,走到灶台边,掀开破锅,里面空空如也。
但我记得,墙角那陶罐底下,压着半块冷饼。
我蹲下身,伸手去掏。
指尖触到陶罐底部,忽然一滞。
罐底有异。
我用力一掀,陶罐翻倒,药渣洒了一地。
罐底贴着一张极薄的桑皮纸,用油浸过,防水。
我展开。
纸上无字。
只有一道朱砂画的线,从镇北王府延伸出去,穿过几条街巷,最终停在一座庙宇前。
庙名被墨点遮住,但轮廓分明——是城西的慈恩寺。
我盯着那图,指尖发紧。
这是路线图。
不是逃命用的。
是杀人用的。
我缓缓将纸折好,塞进贴身小袋。
明日,我不喝药。
我要去慈恩寺。
我要看看,是谁在暗中递刀给我。
我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雪己停,月光洒在院中,照出一串脚印——不是从外进来,是从内出去的。
有人来过,又走了。
我盯着那脚印,忽然笑出声。
这王府冷院,比我想象的有趣。
我关上门,吹灭残灯。
黑暗中,我盘膝而坐,手按玉佩。
等天亮。
等她们再来。
等我,亲手把这“补药”,喂回她们嘴里。
我闭眼,呼吸渐稳。
袖口那道“逃”字,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我的手指,却缓缓握紧了袖中那片红花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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