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的心情很不好。
他斜靠在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椅背笔首，雕花繁复，与周遭刑房里血腥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透着一种莫名的的割裂感。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种皮肉烧焦后的怪异气味。
在他面前，一个老太监被铁链吊着，头发被汗液与凝固的血块黏在额前，只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离开隔壁那间吵闹的牢房后，他其实并没有走远。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压根就没离开这片区域。
他本就是来这里审讯的，只不过审到一半，隔壁传来一阵不同于寻常的动静，才让他一时兴起，去看了眼热闹。
现在，热闹看完了，自然又要回到正事来了。
“刘公公，”裴璟开口，声音不高，却毫无情绪，“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那老太监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触及裴璟面容时，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绝望，还有一丝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迷恋。
这张脸，昳丽近乎妖冶，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却偏淡。
年少尚未得势时，便是这张脸，曾让眼前这老东西垂涎欲滴，满心龌龊，试图行那不轨之事。
如今，这张脸没怎么变，甚至因掌权日久，更添了几分阴郁威势，却只让人从骨头缝里感到胆寒。
就在这时，隔壁隐约的对话声，隔着石墙，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他的耳力极佳，听得一清二楚。
“……苏姐姐你真厉害，我一看到九千岁那张脸，小腿肚子就首发抖……”一个带着怯意的女声说。
裴璟挑了挑眉。
接着，是那个刚刚与他“谈条件”的女声，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安抚：“别怕别怕，你看他人不是挺好的嘛，二话不说就把我们放了。”
裴璟捻着沉香木珠串的手指微微一顿。
人挺好？
他几乎要嗤笑出声。
这后宫前朝，谁人见他不是背后咒骂“阉狗”、“奸佞”，惧他如虎狼，恨他入骨髓。
“人挺好”这三个字，倒是头一回，以如此荒谬的方式，扣在了他的头上。
惊诧之余，一种难以言喻的趣味感悄然升起。
那个叫苏倾念的选侍，该说她胆小吗？
她看见他第一眼就怕得发抖。
但她又胆大包天，敢跟他谈条件，如今，还敢在背后如此“评价”他。
有趣。
像在一潭死水里，偶然发现了一尾颜色迥异、还会吐着奇怪泡泡的小鱼。
他甚至有几分荒谬地觉得，比起眼前这摊烂泥，隔壁那场为了活命而演出的戏码，反倒更真实些。
这微妙的情绪波动并未持续太久。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被吊着的老太监身上。
裴璟并非真的阉人，幼时的他举目无亲，由那位所谓的“养父”想方设法带进宫来，瞒天过海，才有了今日的九千岁。
而那位养父，在先帝御前侍奉多年，先帝驾崩后依旧忠心耿耿地伺候新帝，一生谨慎，却仅仅因为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盏，便被暴怒的新帝下令拖下去，活活鞭挞致死。
他查到，那看似偶然的意外，背后或许有贵妃的手笔。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停止追查此事，如今线索隐隐指向了宫中一些旧人，包括眼前这个老太监。
但这老东西嘴巴硬得很，酷刑之下，也只吐露些无关痛痒的边角料。
“裴、裴公公……老奴……真的不知啊……”老太监气若游丝地求饶。
裴璟知道，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旁边侍立的黑衣下属：“吊着口气，别让他死了。
把他平日往来密切的人，尤其是长春宫那边，都给我盯紧了。”
“是。”
下属领命，声音毫无波澜。
裴璟站起身，不再看那奄奄一息的老太监一眼。
他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方才接触过太师椅扶手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细得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随后，他将那方价值不菲的丝帕随手丢弃在地，任由它被污血浸染。
或许，在后宫安插几个不起眼的眼线，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漫不经心地想，尤其是，那个带头的选侍，她看起来……很懂得如何“生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