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晏,承恩侯府。
夜深如墨,乌云沉沉地压着天际,没有一丝月光。
二房的疏影苑内,一片死寂,只余榻上之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是梦吗?
刺骨的寒意仿佛化作了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肌肤,扎进骨髓。
湿透的寝衣紧紧黏在身上,勾勒出女子纤弱的轮廓,那冰冷滑腻的触感,与记忆中荷池底的淤泥一模一样。
“不……”一声破碎的***从沈未晞唇边溢出,她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一个点。
眼前是熟悉的沉香木雕花床顶,帐幔低垂,空气中还残留着安神香燃尽后的一缕余味。
可她的五感,却依旧被那场永无止境的噩梦所囚禁。
冰冷浑浊的池水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口鼻,剥夺了最后一丝空气。
她拼命地挣扎,双手在水中胡乱抓挠,却只抓到一把滑腻的水草。
头顶上方,两张她曾无比熟悉的面孔,在水波的折射下扭曲、变形,显得既模糊又狰狞。
一张是她的小叔子,亡夫陆琰的亲弟弟,那个在边关建功立业、即将载誉归来的少年将军,陆桓。
他那张素来以俊朗刚毅示人的脸上,此刻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冷漠。
他说:“二嫂,别怪我。
为了陆家的声誉,你不能再活着了。”
另一张,则是他从边关带回来的“红颜知己”,那个被誉为“军中观音”的绝代佳人,楚云瑶。
她依旧是那副温柔善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连声音都甜得像蜜,说出的话却比淬了毒的刀子还要锋利:“姐姐,你就安心去吧。
你占着二夫人的位置,让我们都很为难呢。”
是了,她是承恩侯府的二少夫人。
一个嫁入侯府一年,夫君陆琰便缠绵病榻、撒手人寰,从此守了活寡的不祥之人。
更是如今,被归来的小叔子亲手按入池中,要为他心爱的女人腾出位置的牺牲品。
巨大的力道从头顶传来,将她最后一点求生的希望也彻底碾碎。
窒息的痛苦,骨骼被水压挤迫的剧痛,以及……心被彻底撕裂的绝望。
“嗬——”沈未晞猛地从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光滑依旧,没有被水草勒出的痕迹。
她用力按住胸口,那颗心脏在肋骨下疯狂地跳动着,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
她……还活着?
她不是应该己经死了吗?
死在那片埋葬了她所有天真与爱恋的荷花池里。
沈未晞僵硬地转动脖子,环顾西周。
这间屋子,是她在承恩侯府的“家”,是她守寡的牢笼。
每一件陈设,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窗外,那棵她亲手种下的海棠树,枝叶繁茂,还未到开花的季节。
她颤抖着伸出手,纤细的手指上,蔻丹的颜色还是前几日新染的豆蔻红,而不是被池水泡得发白、指甲缝里塞满污泥的惨状。
这一切,真实得可怕。
难道……那场让她肝肠寸断的死亡,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不,不对。
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痛苦,绝非梦境所能描摹。
沈未晞掀开锦被,赤着脚,摇摇晃晃地向妆台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终于,她扶住了冰冷的紫檀木妆台,抬起了头。
一面光洁的菱花铜镜里,映出了一张苍白而惊恐的脸。
那张脸,是她的。
眉如远山,眸若秋水,琼鼻樱唇,无一不美。
只是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死寂与茫然。
更重要的是,这张脸上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女的稚气,比她记忆中临死前的自己,要年轻许多。
她不是做了噩梦,而是……回来了。
回到了她亡夫陆琰新丧不久,她成为承恩侯府最尴尬、最碍眼的寡嫂之时。
回到了陆桓与楚云瑶,那对将她推入地狱的男女,还远在边关,捷报尚未传回京城之前!
所以,她回来了。
从那个冰冷的地狱,从那片血色的荷池,她又爬了回来!
“呵……”一声极轻的,仿佛冰层碎裂般的笑声,从沈未晞的喉咙里滚出。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前世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过。
她曾是吏部尚书府的嫡长女,金尊玉贵,却因家族获罪而失势,不得不依照旧时婚约,嫁给承恩侯府体弱多病的二爷陆琰。
她以为只要自己温良恭顺,孝敬婆婆,总能在这深宅大院里求得一席安身之地。
可笑!
真是天大的可笑!
婆婆视她为眼中钉,夫君陆琰对她冷漠如冰。
她活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却依旧落得个“克夫”的骂名。
最终,为了给即将归来的、完美的“军中观音”楚云瑶铺路,她这个碍眼的寡嫂,便成了必须被“清理”掉的污点。
连同她那在流放途中惨死的父母和兄长,一同被扫进了历史的尘埃里。
镜中的那双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那泪水里,有不甘,有委屈,有被辜负的彻骨之痛。
然而,就在泪珠即将滚落的瞬间,另一股更为强大、更为炽热的情绪,如火山喷发般,从她的胸腔深处猛然炸开!
是恨!
是恨陆桓的薄情寡义!
是恨楚云瑶的伪善恶毒!
更是恨前世那个天真愚蠢、软弱可欺的自己!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成为他们所谓名声的垫脚石?
凭什么她沈家满门忠良,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凭什么她安分守己,却要被溺死荷池,连一块葬身的薄板都得不到?
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仿佛被这股滔天的恨意生生烧干。
镜中那双杏眼里的悲伤与脆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淬了剧毒般的冰冷。
死水微澜,己成惊涛。
她沈未晞,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再也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菟丝花了。
陆桓、楚云瑶……所有害过她、负过她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只是,如今的她,无权无势,是侯府中最卑微的存在,是婆婆眼中随意可以搓圆捏扁的蝼蚁。
她如今的身份,是依附于陆家的一根菟丝花,风雨飘摇。
要想活下去,要想复仇,她就必须找到一棵能为她遮风挡雨,甚至能为她所用的参天大树。
而在整个承恩侯府,这棵树,只有一个——她那位手握权柄,高居云端,视规矩与人命如无物的大伯,陆珩。
那个前世里,她只敢在远处敬畏地看上一眼,连衣角都不敢触碰的,亡夫的异母兄长。
一个手捻佛珠,却比谁都更像活阎王的男人。
沈未晞伸出冰冷的手,轻轻抚摸着镜中那张年轻的脸庞,嘴角勾起一抹诡谲而决绝的弧度。
她的眼神不再是属于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清澈,而是深不见底的旋涡,里面盘踞着复仇的毒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巧而熟悉的脚步声。
“二少夫人,您醒了吗?
天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是银杏。
这个前世为了护住她,被婆婆身边的婆子活活杖毙的忠仆。
沈未晞的身体微微一僵,眼中的杀意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恰到好处的、大梦初醒后的迷茫与脆弱。
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银杏……这是她重生归来后,面对的第一个“变数”。
前世的悲剧,她绝不会让它重演。
复仇的棋局,需要一个最忠心、最可靠的棋子。
二少夫人?
不,从荷池里爬回来的,再也不是什么任人欺凌的二少夫人了。
那是一个复仇的幽魂。
这盘棋,她要亲手来下。
而第一颗棋子,就落在那个高高在上,手捻佛珠的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