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世界,和她记忆中不同。
她记得王城的高墙、铜鼎、奴隶与鞭声,那些都是死寂的、冷的。
而山脚下的小村,却有烟,有声,有笑。
她躲在林边,看着那群人。
妇人提着水罐,孩童追着鸡跑。
老者坐在屋檐下削竹条。
火光从炊烟中透出来,带着柴草与米粒的香。
她闻着那味道,胃里空空的,像是有火在灼烧。
她不知道那是“饿”,只是首觉告诉她——她需要什么温热的东西,让身体继续走下去。
她的脚印轻,衣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
雨后的风一吹,皮肤泛着青白。
她从树林里走出时,几个小孩先看见了她。
“娘!
山神下来了!”
喊声惊动了半个村。
人们丢下手中的活计,齐齐看向她。
有人跪下,有人后退。
那一刻,所有目光都带着恐惧与敬畏。
她没说话。
只是站在那里。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自己既不是神,也不是人。
她的唇动了动,沙哑得几乎没声音:“……水。”
一个老妇怔了怔,颤颤巍巍地舀来一碗水。
她接过,手指冰冷,触碰瓷碗的那一刻,老妇几乎以为自己在碰尸体。
她将水一口饮尽。
那水从喉咙滑下,带着泥土的味道,却比任何祭坛上的琼浆都甘甜。
“神仙……要吃饭吗?”
有个孩子问。
她怔了怔。
那孩子的眼睛黑亮,带着干净的光。
她抬头,看见众人都在等待——他们害怕,却也渴望。
他们需要一个能庇佑他们的神。
她想了想,轻声道:“我……不是神。”
村里一片寂静。
有人喃喃:“那你是鬼吗?”
她没有回答。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夜,村人仍留她歇息。
老妇在屋外烧了草药,用黑陶碗盛着,放在她手边。
“若是神,也该暖暖身子。”
老妇低声说,“天冷了。”
她坐在火边,看着柴火劈啪燃烧。
火光映在她的手上,皮肤薄得几乎透明。
那一瞬,她忽然想起祭坛的火。
那火吞噬血,却也照亮了她的眼。
“谢谢。”
她轻声说。
老妇抬头愣了愣——她没想到,一个“神”,会道谢。
夜深。
她没睡。
火熄时,她起身走到门外。
月亮从云后露出一角,银白色的光落在地上。
她看见几缕薄影在屋顶飘动,那些是亡灵——死于饥荒、战乱、旧疫的魂。
他们无声,只是徘徊。
她能听见他们的“声”,不是耳朵,而是心底某处震动。
他们没有怨,只剩遗憾。
一个瘦小的魂影蹲在井边,反复拨弄着那口干井。
她走近,问:“你在等什么?”
魂影抬头,是个少年模样的魂。
“我娘在井里,”他说。
“我不敢走。”
她低下身,看那口井。
月光照不进去。
井底黑得没有尽头。
她伸出手,一缕光从指尖溢出,微微蓝。
那光照入井口,照见一具干枯的骨。
少年哭了。
他哭得很轻,却哭了很久。
等到哭声化成风,她抬手,轻轻拂过少年的额头。
“去吧。”
那魂影散开,化作几丝白气,顺着月光升起,消失在夜色里。
她闭上眼,手心还有那魂离去的余温。
第二天,村民发现那口井重新出了水。
清澈、温凉。
他们说,那是神的恩泽。
从此,这个无名山村多了一座小庙。
庙中供着一块青石,石上刻着几个歪斜的字——“山神雩”。
——那是她的第一个名字。
她没有阻止。
她不信神,也不在乎。
只是每次路过那庙,她都会停下,看着香烟袅袅升起。
那烟气里,似乎有无数凡人的祈求:求雨、求生、求子、求命。
她忽然明白,人需要“神”。
并非因为神能救他们,而是因为他们害怕孤独。
而她,恰好就是那种孤独的存在。
几年后,旱灾再起。
村人跪在庙前祈雨,日夜叩首。
她看见孩子们的眼圈饿得发青,田地龟裂成深纹。
于是,她走到河边,跪下,将手放入干涸的泥里。
她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只是心念一起,雨落了。
天上云翻,雷光如蛇。
村人惊呼,泪流满面。
那一夜,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神。
唯有她,独自坐在雨中,望着自己掌心流出的那滴血。
那血是冷的。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的力量,来自那场祭祀;而每一次使用,都让她离“人”更远。
雨停。
天亮。
村口的小庙倒塌了一角。
庙内青石裂成两半。
她走过去,伸手触摸石碑。
碑的碎口割破她的掌,血渗入石中。
她低声道:“山神不在了。”
她背起草篓,离开了村。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人说,她化作云雨归天。
也有人说,她只是走下了另一座山。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继续走。
山在后,风在前。
她走过野火、荒原,走过死人堆,走过无名的战场。
有人在风中呼她的名:“雩——”她回头,看不见人。
只看见那些随风消散的魂,像雨一样,落满大地。
她在他们之中行走,听他们讲故事,记下他们的名。
有人求她记住爱人,有人求她忘记自己。
她答应了所有人。
那一年,天下旱、饥、乱。
她成了传说里的“女仙”,也成了史书之外的“妖”。
而她仍不明白——为何神要饮血,为何人要祭人。
她只知道,自己还在活着。
而活着的意义,也许只是——看见。
⸻风带着灰,掠过山与河。
她看见天边一道极亮的光,像裂开的缝。
那光照在她脸上,她轻声自语:“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