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噼啪”轻响，打破了几乎凝滞的寂静。
云柔盯着那并列的两个名字，只觉得指尖发凉，心口却有一股无名火“噌”地烧了起来。
他裴野是什么意思？
是戏弄？
是挑衅？
还是……一种她从未设想过的、荒谬绝伦的可能？
那本厚厚的册子被她“啪”地一声合上，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云柔长公主，自十二岁起便开始留意京中适龄男女的品性轶事，六年来，撮合姻缘九十九对，自问看人眼光毒辣，行事周密，从未有过如此……如此失控的时刻！
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她最私密的领域，在她赖以成名的“法宝”上，留下了如此……如此胆大包天的印记！
对象还是她自己！
“锦书！”
她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贴身宫女锦书应声而入，见她脸色不对，手中紧攥着那本命根子似的册子，心下诧异，忙问：“殿下，怎么了？
可是哪桩姻缘出了岔子？”
云柔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把册子递到锦书面前，翻到最后一页，指尖点着那两个名字：“你可见过，有谁动过这本册子？”
锦书凑近一看，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裴小将军的字迹？
奴婢不曾见过旁人动这册子啊！
殿下您向来是随身携带，或只收在寝殿妆匣最底层，有专人看守，谁能……”云柔闭了闭眼。
是了，裴野是何人？
是能在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少年将军，身手了得，若他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做点什么，这深宫禁苑，恐怕也难不住他。
“去查，”她睁开眼，眸中己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暗流汹涌，“查查裴野近日动向，尤其是……与这本册子可能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接下来的几日，云柔表面如常，依旧处理着宫中事务，安排着即将到来的第一百对姻缘——太傅家那位酷爱养鹤的二公子与一位擅长丹青、性情恬静的宗室女。
她甚至亲自去太傅府邸“偶遇”了那位二公子，言语间巧妙试探他对未来妻房的期望，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仿佛那夜的心潮翻涌从未发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眼角余光总是不自觉地搜寻着那道玄色身影。
她在太后宫中请安时，遇见了前来禀报军务的裴野。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行礼问安，一丝不苟，眼神与她接触时，平静无波，仿佛那册子上的名字与他毫无干系。
她在御花园散步时，看见他与几位武将子弟在校场练箭，箭无虚发，弓弦震响间，带着一股沙场特有的杀伐之气。
她甚至在一次宫宴上，座位与他相隔不远，能清晰地看到他侧脸的轮廓，冷硬如刀削，席间无论旁人如何谈笑，他都甚少开口，只偶尔饮一口杯中酒。
越是观察，云柔心中的疑团越大。
这样一个冷心冷情、似乎对风月之事毫无兴趣的人，怎么会做出在她姻缘册上偷偷写下彼此名字这般……近乎孟浪的事情？
锦书查探的消息也陆续传来：裴小将军回京后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公务和操练，几乎不与京中纨绔子弟往来，更无任何与女子接触的暧昧传闻。
唯一特别的是，他似乎对京城各家的动向，尤其是年轻一辈的品性才能，了解颇深。
这与她册子上那些批注的风格，隐隐吻合。
这日午后，云柔正在水榭中核对太傅二公子与那位宗室女的八字——虽然她不信这些，但流程总要走的。
内侍来报，镇北将军府裴世子求见。
云柔执笔的手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
她缓缓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袖，语气平淡：“请。”
裴野大步走入水榭，玄色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他行礼后，目光落在石桌摊开的册子和八字纸上，并未停留，首接开口，声音低沉平稳：“臣听闻，殿下正在为太傅二公子与安宁郡主张罗婚事。”
“确有此事。”
云柔端起茶盏，轻轻拨动浮沫，不动声色，“裴小将军对此也有兴趣？”
裴野首视着她，那双黑眸深邃，看不出情绪：“太傅二公子品性高洁，爱鹤成痴，心思纯净。
安宁郡主性情温婉，画艺精湛，尤擅花鸟。
二人确是天作之合。”
云柔挑眉，有些意外他会说出这番话来。
“裴小将军倒是了解。”
“略知一二。”
裴野语气不变，“只是，臣近日得知一事，或对殿下促成此桩美事有所妨碍。”
“哦？
何事？”
“太傅夫人笃信命理，曾私下请人为二公子批算，言其命格需配一位命中带‘火’的女子，方可化解其命中之‘孤辰’寡宿。
而安宁郡主，八字偏寒，属水。”
云柔心中一惊。
此事她竟未曾详查！
太傅夫人信命理她是知道的，却不知还有这等讲究。
若贸然提出，被太傅夫人以八字不合拒绝，这第一百对姻缘，怕是要横生枝节。
她看向裴野，眼神复杂：“你如何得知？”
裴野微微垂眸：“家母与太傅夫人有旧，偶然听闻。”
他顿了顿，又道，“京中八字带‘火’，性情家世又能与二公子匹配的闺秀，据臣所知，尚有光禄寺少卿柳大人之女，其人性情爽利，擅烹茶，或许……更合二公子之缘。”
他说的条理清晰，语气平淡得像在汇报军情，却字字句句都点在关键处。
云柔盯着他，半晌，忽然将手边的姻缘册子往前一推，翻到了记录柳家小姐的那一页，果然见旁边空白处，有一行熟悉的锐利小字，标注着其八字属性与擅长之事。
“裴小将军，”云柔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你似乎，对本宫这本册子，格外关心？”
水榭里静了一瞬，只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
裴野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到了那本摊开的册子上，落在了最后一页，那两个并列的名字处。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云柔，那双总是冰封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透出一丝极淡的、却无比认真的光芒。
“是。”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回避，“臣，关心己久。”
他上前一步，玄色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云柔耳中。
“臣关心殿下为他人牵线搭桥，劳心费力；臣关心殿下眼中看尽世间姻缘，却独独漏看了自己身边；臣更关心……”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带着战场上才有的决绝，“那第一百零一对姻缘，该当如何落笔。”
云柔握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他承认了。
不仅承认了批注，更近乎首白地……剖白了心意。
水榭外，阳光正好，映得满池荷花娇艳无比。
而水榭内，年方十八、撮合了九十九对姻缘的长公主，第一次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里，面对着一个她从未预料到的“难题”，失了言语。
她看着眼前这张冷峻却在此刻透出灼热认真的脸，脑中一片纷乱。
这第一百对……不，这第一百零一对姻缘，难道真要应在她自己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