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像个喘着粗气的铁皮盒子,把人从钢筋水泥的丛林,一路颠簸着甩进了层叠的翠绿里。
当“云雾村”那个锈迹斑斑的站牌出现在窗外时,林逸提着简单的行李下了车。
脚踩在略显松软的砂石路面上,一股混合着泥土、炊烟和淡淡粪肥气味的风扑面而来。
这味道不算好闻,却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的生命力,瞬间冲散了他肺叶里积攒的城市尘埃。
他贪婪地深吸了好几口,仿佛要把自己重新腌入味。
村子比他记忆里要新些,不少老屋翻修成了水泥小楼,但整体的骨架没变——那条蜿蜒穿过村落的小溪,那棵伫立在村口、枝桠虬结如盖的大榕树,还有远处在午后阳光下呈现出墨绿色、山顶隐没在薄雾里的连绵山峦。
一切都熟悉得让人鼻酸。
他正眯着眼打量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一声不算友好的犬吠打断了他的思绪。
“汪!
汪汪!”
一条皮毛油亮的黄色土狗从路边的院门里冲出来,堵在路中间,龇着牙,一副尽职尽责的看家模样。
但与此同时,一个清晰的、带着点困惑的意念撞进林逸脑海:“嗯?
这个两脚兽……没见过?
气味好像又有点熟……奇怪……”是这条狗的心声。
林逸停下脚步,非但没害怕,反而有点想笑。
他看着大黄狗那副外强中干、内心戏十足的样子,下意识地就开口了,语气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熟稔:“大黄,是你吧?
别叫了,是我,林逸。
我回来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
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记得这条狗的名字?
大概是它和小时候外婆家养的那条太像了。
那大黄狗更是一愣,龇开的牙收了回去,高昂的脑袋歪向一边,黑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困惑:“(心声)他……他叫我名字?
他还说他回来了?
林逸……谁啊?
等等,好像是好多年前那个总偷偷给我肉吃的小娃子?”
它鼻子使劲吸了吸,似乎在努力分辨林逸身上复杂的气味信息,尾巴尖不自觉地轻轻晃了晃,带着点犹豫不决。
这“人狗对话”的一幕,恰好被几个坐在榕树下纳凉、摇着蒲扇的老乡看在眼里。
“哟,这不是老林家那小子吗?
咋回来了?”
“听说是城里工作不干了,要回来当护林员哩。”
“跟狗唠得挺热乎,这娃子,从小就跟猫猫狗狗的亲……读那么多书还回来钻山沟,看不懂哦……”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飘进林逸耳朵里。
有好奇,有关心,也有不解。
他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在村里人看来,多少有点“离经叛道”。
他冲那几个乡亲的方向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没有多解释。
他弯下腰,试探性地朝大黄伸出手。
大黄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他的指尖,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像是在确认什么。
随即,尾巴彻底摇开了,还用它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林逸的手心。
“(心声)是他是他!
味道对了!
是那个好两脚兽!”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划过林逸心间。
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第一个认出他、接纳他的,竟然是这条狗。
这让他因村民打量而微微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下来。
他没在村口多逗留,提着行李径首往村支书王叔家走去。
王叔家还是老样子,院子里的柿子树比记忆中更加高大粗壮了。
王叔听到动静,叼着烟袋锅子从屋里走出来。
他是个黑瘦精干的中年人,脸上刻着常年风吹日晒的沟壑,眼神却透着一股山里人的锐利和实在。
他上下打量了林逸几眼,目光在他那身与村子格格不入的、但己换上休闲装束上停留片刻,开口道:“来了?
路上还顺当?”
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挺顺的,王叔。”
林逸点头,“我来报到。”
“嗯。”
王叔吧嗒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缓缓说道,“护林员这活计,不像你在办公室里吹空调。
得能吃苦,还得耐得住寂寞。
山上就你一个人,巡一圈山下来,几十里地,脚底板能磨出水泡。
夏天林子里的蚊子能咬死人,冬天那北风跟刀子似的。
碰上不讲究的偷树贼、偷猎的,还有危险。
这些,你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王叔。”
林逸迎着他的目光,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我不怕吃苦,也不怕寂寞。
我就想为这片山做点事。”
王叔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眼里找出哪怕一丝的动摇或敷衍。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平静的坚定。
终于,王叔那张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他点了点头:“成!
像咱云雾山出来的娃!
有股子韧劲儿!
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护林站,熟悉下环境,再把家伙事儿给你。”
从王叔家出来,天色己经擦黑。
村子里炊烟袅袅,灯火次第亮起,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有晚归的农人扛着锄头,慢悠悠地往家走,看到他,会好奇地多看两眼,但目光里少了之前的审视,多了些朴素的善意。
林逸走在熟悉的村路上,听着溪流的潺潺声,偶尔几声犬吠,还有脑海中隐约捕捉到的、不知名小虫的简单鸣叫。
没有了城市的喧嚣和信息的狂轰滥炸,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静了下来。
那种失重般的恍惚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
虽然未来的挑战可以预见,护林站的条件想必也如王叔所说“一般”,但他心里却充满了久违的平静,甚至是一丝隐隐的期待。
这里,才是他应该回来的地方。
他抬头望向暮色中如同巨兽脊背般沉默的云雾山,山巅的最后一缕霞光正在隐去,深沉的墨绿逐渐融于夜色。
那里,将是他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