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殓房，那冰寒的气息此刻竟让陆明渊感到一丝奇异的清醒。苏霓裳正翘着腿，坐在她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案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解剖刀，刀锋在她纤指间翻飞，如同活物。
见陆明渊进来，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道：“被顾头儿召见了？看来是领了正经差事，不用在我这死人堆里打杂了。”
陆明渊没有在意她语气中的调侃，直接将那份关于“意外”死亡的卷宗放在她面前，言简意赅：“顾大人的意思，明查这些，暗访周案。需要苏主事协助。”
苏霓裳这才放下小刀，拿起卷宗随意翻了翻，红唇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哦？几个更夫工匠的死，也能和兵部郎中的案子扯上关系？顾头儿这弯子绕得可够大的。”她虽这么说，但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显然明白其中的关窍。
“先从最近的这起开始。”陆明渊指向卷宗上记录的一案，“五日前，南城陶然坊，老更夫刘三，报称夜巡时失足跌入废弃沟渠，头颅撞击硬物身亡。坊正上报时，提及尸体被发现时，周围有淡淡的、类似硝石混合某种香料的异味。”
“硝石……香料……”苏霓裳若有所思，“听起来像是某种劣质炼丹残渣或者……爆破火绳的味道？”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曼妙的曲线在素白衣裙下展露无遗，“走吧，陆大侦缉，带你去瞧瞧热闹。是先去现场，还是先去瞧瞧那位刘更夫的‘遗容’？他还没火化，就在隔壁冰格里躺着呢。”
“先看尸体。”陆明渊毫不犹豫。有苏霓裳这能在尸体上“听”到线索的能力，自然要物尽其用。
片刻后，两人站在另一间稍小的冰室内。老更夫刘三的尸体被放置在停尸案上，盖着白布。苏霓裳依旧是那套流程，素手按在尸体额头，闭目凝神，周身青光隐现。
陆明渊则站在稍远处，凝神望去。他没有主动激发能力去“窥探”烙印，以免再次承受反噬，但即便如此，他也能隐约“感觉”到尸体周围萦绕着一股稀薄却异常躁动的残留气息，与寻常意外死亡的平静或怨念截然不同。
半晌，苏霓裳睁开眼，眉头微蹙：“有意思……这刘三死前非常‘吵’。”
“吵？”
“嗯，”她组织着语言，“不是声音的吵，是情绪的‘吵’。极度的惊恐，还有一种……被灼烧的剧痛？不是火焰，更像是……某种东西从内而外瞬间爆发开的感觉。他最后的画面很乱，看到了一双穿着官靴的脚，还有……一点快速远去的、模糊的螭吻纹样的反光。”
螭吻纹样！官靴！
陆明渊眼神一凛！果然有关联！
“能确定官靴的制式吗？”他追问。
苏霓裳摇了摇头：“太模糊了，只知道是官靴，质地不错。至于那螭吻反光，比周世昌案中看到的更淡、更匆忙，一闪即逝。”
线索虽然依旧模糊，但方向已经明确。杀害刘三的，很可能也是内行厂的人！他们为何要杀一个底层更夫？
“去现场。”陆明渊当机立断。
半个时辰后，两人已置身于南城陶然坊那条发现刘三尸体的废弃沟渠旁。此时已是下午，阳光勉强透过稀疏的树枝照下来，却驱不散此地的荒凉与阴晦。沟渠不深，但杂草丛生，散落着碎石和垃圾。
刑部的仵作早已验过，现场也被破坏了一些，但陆明渊并不指望能找到明显的物证。他站在沟渠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寸土地，脑海中回想着卷宗描述和苏霓裳从尸体上得到的信息。
失足跌落？沟渠边缘虽然有些湿滑，但以更夫常年走夜路的经验，失足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尸体被发现时是头朝下，撞击点在后脑，这更像是被人从背后推下，或者……正面遭受重击后仰跌落。
硝石混合香料的异味……官靴……螭吻反光……内而外的爆发灼痛感……
陆明渊蹲下身，仔细检查沟渠边缘的泥土和杂草。忽然，他在一丛被踩踏过的野草根部，发现了几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凝固物，不像是血液，更像是……某种混合了朱砂的油脂？
他小心翼翼地用银针挑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一股极淡的、混杂着硝石、硫磺、以及某种不知名香料的刺鼻气味传来，与卷宗中描述的异味吻合！
“看来，咱们的刘更夫，不是失足，而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被灭口了。”苏霓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她不知何时也蹲了下来，正用手指轻轻捻动另一处泥土，那里有一个极浅的、前脚掌发力蹬地的痕迹，方向是朝向沟渠外的。
“动手的人，是从这个位置，将他推下去，或者击倒后推下去的。”苏霓裳判断道，“力气不小，动作干净利落，是练家子。”
陆明渊站起身，环顾四周。这条废弃沟渠位置偏僻，但并非完全无人经过。凶手选择在此动手，要么是跟踪刘三至此，要么……刘三是在这里与某人秘密接头时被灭口？
一个更夫，能有什么值得内行厂灭口的秘密？
陆明渊的目光投向沟渠对面，那里是一片正在修缮的官家围墙，堆放着一些青砖和木料。
“刘三除了打更，可还有其他营生？或者，他最近接触过什么人？”陆明渊向陪同前来的当地坊正询问。
坊正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闻言努力回想，忽然道：“回大人，刘三这人平时没啥嗜好，就是爱喝两口小酒，吹吹牛。前阵子他好像跟人念叨过，说是在给城里某位‘大人物’的别院夜里送东西，赚点外快，神神秘秘的，具体是哪位大人物，他死活不肯说。”
大人物？别院？夜里送东西？
陆明渊与苏霓裳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精光。
“那别院在何处？”陆明渊追问。
坊正却摇了摇头：“这……小老儿就不知道了，刘三嘴严得很。”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陆明渊并不气馁。他走到那堆修缮围墙的青砖旁，仔细观察。忽然，他在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砖棱角上，看到了一小片新鲜的刮擦痕迹，痕迹里，残留着一点与沟渠边发现的类似的暗红色凝固物！
凶手在动手前后，曾在此停留过！或者，刘三要送“东西”的目的地，就在这附近？
陆明渊仔细检查那堆青砖和木料，并无特殊标记。他抬头望向那堵正在修缮的围墙，墙体高大，后面似乎是一座不小的宅院。
“坊正，这后面是谁家的府邸？”
坊正凑过来看了看，答道：“回大人，这后面是……是御马监太监黄公公名下的一处闲置别院，平日里没什么人住，最近好像是在翻修库房。”
黄锦的别院！
陆明渊心中剧震！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汇成一股，狠狠地撞在一起！
刘三夜间为黄锦的别院送“东西”，意外看到了什么（比如佩戴螭吻牙牌的内行厂人员？），因此被灭口！杀人者仓促间，留下了痕迹！
这起看似微不足道的“意外”，果然与周世昌案一样，矛头直指提督东厂黄锦及其掌控的内行厂！
敲山震虎……顾玄武的策略，果然老辣。从这不起眼的边缘案件入手，已然触碰到了那庞然大物的触须。
陆明渊站直身体，望向那高墙之后，目光沉静如水，却暗流汹涌。
山，已敲响。接下来，就看那只潜伏在暗处的猛虎，会做出何种反应了。
（第九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