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的手指深深抠进梳妆台光滑坚硬的木质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铜镜中那张年轻却带着宿醉疲惫的脸，与他记忆中兴教门下那张血污满布、充满绝望的面容，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真实的痛感，熟悉的宫殿，内侍惶恐的声音……这一切都在疯狂地向他呐喊：这不是梦！
这不是濒死的幻觉！
他，后唐庄宗李存勖，真的从那个血色的终点，回到了这一切尚未崩坏的起点！
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搏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一股混杂着狂喜、后怕、庆幸和沉重责任的洪流，在他体内奔腾冲撞，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龙涎香气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奢靡的空气，此刻吸入肺中，却带着一种灼烧般的痛楚。
这香气，曾让他沉醉，让他迷失，最终引着他走向了毁灭。
“陛下……您……您没事吧？”
殿外的内侍显然被里面不寻常的寂静和粗重的喘息声吓到了，声音带着更明显的颤抖，“奴婢……奴婢可否进来伺候？”
这声音将李存勖从翻江倒海的思绪中猛地拉回。
他眼神一凛，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
不能慌，不能乱！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众叛亲离的末路君王，而是刚刚鼎定中原、威驾海内的开国皇帝！
任何一丝失态，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疑，打乱他重振乾坤的布局。
他缓缓首起身，对着铜镜，努力调整着面部肌肉，试图找回属于“同光初年”的李存勖那副志得意满、偶尔带着几分戏谑轻狂的神情。
但镜中那双眼睛，深处却己埋下了历经生死、洞悉未来的冷冽与深沉。
“朕无事。”
他开口，声音刻意带上了一丝宿醉未醒的沙哑和慵懒，与他平日纵情享乐后的状态无异，“不过是昨夜酒深，头痛欲裂罢了。
醒酒汤……呈进来吧。”
“是，是，奴婢遵旨。”
内侍如蒙大赦，连忙应声。
很快，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青色宦官服色、低眉顺眼的内侍，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玉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跪倒在地，将玉碗高举过头顶。
李存勖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落在那内侍身上。
此人他认得，是常常跟在伶官景进身边的一个小黄门，名唤李善，最是善于察言观色，溜须拍马。
前世，这类人如同附骨之疽，一点点蚕食着帝国的根基。
李善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全身，比以往任何一次面圣都要令人窒息。
他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发抖，连捧着玉碗的手都有些不稳。
“抬起头来。”
李存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善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触及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心头猛地一颤，连忙又垂下眼去。
“朕问你，”李存勖缓缓踱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昨夜朕醉后，可曾说过什么？
或是……下过什么旨意？”
他需要确认，自己“回来”的这个时间点，具体发生了什么。
李善努力回忆着，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回陛下，昨夜陛下与景进、史彦琼等几位供奉宴饮，甚是欢愉，还……还亲自粉墨登场，扮作‘李天下’模样，与众人戏耍……后来陛下酒醉，是郭门高（郭从谦）将军亲自扶陛下回寝殿的。
并未……并未听闻陛下有特殊旨意。”
精进！
史彦琼！
郭门高！
这几个名字如同毒针，狠狠刺中了李存勖的心脏！
就是这些人，这些他视若心腹、给予无限宠信的伶人佞臣，在前世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尤其是郭从谦，那个他赐予国姓、委以禁军重任的“郭门高”，正是兴教门之变的首恶！
一股暴戾的杀意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他现在就想下旨，将这几个乱臣贼子立刻捉拿，碎尸万段！
但，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行！
现在还不是时候！
同光初年，这些伶人正得宠，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与刘皇后关系密切。
自己刚刚“醒来”，根基未稳，若贸然以“莫须有”的罪名处置他们，必然引起朝野震动，甚至可能打草惊蛇，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他需要时间，需要布局，需要找到合适的时机，将他们连同其党羽，连根拔起！
小不忍则乱大谋！
李存勖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杀意强行压下，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符合“人设”的、带着回味笑容：“哦？
是了……昨夜确是尽兴。
郭门高……倒是忠心。”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他伸手接过那碗温热的醒酒汤，一股略带酸涩的气味涌入鼻腔。
他顿了顿，没有立刻喝下。
前世的教训让他对任何入口的东西都多了一份警惕，尤其是经由这些内侍之手。
“这汤，是你亲手所备？”
他看似随意地问道。
李善连忙道：“是尚食局按例熬制，奴婢只是负责呈送。”
李存勖不再多问，将玉碗凑到唇边，作势欲饮，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李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放松。
他心中冷笑，只是沾湿了嘴唇，便将其放回托盘。
“朕稍后再用。
你先退下吧，没有朕的传唤，任何人不得打扰。”
“奴婢遵旨。”
李善不敢多言，捧着几乎未动的醒酒汤，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殿门。
寝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李存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刻着繁复龙纹的窗棂。
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洛阳牡丹初绽的淡雅香气，驱散了殿内一部分奢靡甜腻的气息。
远处，宫城的飞檐斗拱在晨曦中勾勒出巍峨的轮廓，鳞次栉比的殿宇显示着新生帝国的气象。
这就是他的江山，他父亲和他浴血奋战打下的江山。
可谁能想到，这看似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盛世之下，早己埋下了足以倾覆一切的危机？
河北魏博的骄兵悍将，如同卧榻之侧的猛虎；西蜀王衍的昏聩奢靡，是亟待吞并的肥肉；契丹耶律阿保机的铁骑，在北方虎视眈眈；朝堂之上，伶官弄权，忠良受压；宫闱之内，刘皇后贪财干政……一桩桩，一件件，前世的教训如同血写的史册，在他脑海中清晰无比。
“时间……朕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李存勖喃喃自语。
他必须抓紧每一刻，在他“重生”的优势尚未消失之前，扭转乾坤。
首先，也是当务之急，是稳住朝局，秘密联络真正的忠臣良将。
郭崇韬！
李嗣源！
符存审！
这些前世或被冤杀、或被逼反的栋梁，这一世，必须成为他稳固江山、开疆拓土的臂助！
还有那个掌管财政、盘剥百姓的租庸使孔谦，必须尽快拿下，以安民心。
而这一切动作，都必须在他依旧“沉迷享乐”的表象下，秘密进行。
他要让那些蠹虫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向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阳光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洛阳宫的琉璃瓦，一片辉煌壮丽。
李存勖沐浴在这晨光之中，缓缓闭上双眼。
不再是兴教门下那绝望的黑暗，而是充满了希望与决心的新生。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迷茫、恐惧和剧烈的情绪波动都己深深隐藏，只剩下帝王的冷静与掌控一切的决心。
他转身，走向殿门，步伐沉稳而坚定。
属于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全新一天，也是他与命运抗争、誓要扭转乾坤的第一步，正式开始了。
他知道，前方道路布满荆棘，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他己经死过一次了。
这一次，他只为弥补所有的遗憾，缔造一个真正的、铁桶般的江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