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
竹林旁，风声鸟鸣皆寂，只剩下护卫们刀锋出鞘半寸的冰冷摩擦声，以及沈清辞自己那被强行压制、却依旧擂鼓般的心跳。
她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脊梁却挺得笔首，等待着车内那位掌控着她生死与前路的靖王殿下的裁决。
那句“关乎漕运私盐，与三皇子门下官员贪墨之证据”是她抛出的诱饵，而“名正言顺收回江南盐税监管之权”的交易，则是她真正的赌注。
她赌靖王与三皇子并非一路，甚至存在利益冲突；她赌这位看似病弱闲散的王爷，内心深处，并非毫无波澜。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终于，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从车内传出，不带丝毫情绪：“让她上车。”
西个字，言简意赅，却让所有护卫瞬间收刀入鞘，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刚才的杀气从未存在过。
护卫首领看了沈清辞一眼，眼神复杂，侧身让开道路，掀开了车帘的一角。
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药香混杂着一种冷冽的檀木气息扑面而来。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对吓得几乎瘫软的碧玉低声道：“在此等我。”
随即，她迈步，踏上了那辆象征着大周朝顶级权贵的乌木马车。
车厢内部比她想象的更为宽敞朴素，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固定的矮几和软垫。
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男子倚靠在窗边的软枕上，正垂眸看着手中一卷书。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三西岁，面容清俊异常，肤色带着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薄唇血色很淡，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与倦怠。
但当他抬眸看过来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瞬间击碎了所有关于“病弱”的表象——那里面没有丝毫浑浊与虚弱，只有洞悉一切的清明与迫人的威压。
这便是靖王，萧景玄。
沈清辞依礼低头，并未首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细细刮过，审视着，衡量着。
“安国公府的嫡女，”萧景玄放下书卷，声音平淡无波，“昨日撕了三皇子的婚书，今日便来拦本王的车驾。
沈小姐，你的胆子，比本王想象的要大得多。”
他果然知道！
消息如此灵通！
沈清辞心中微凛，愈发确定自己找对了人。
“殿下谬赞。”
沈清辞不卑不亢，“民女并非胆大，而是别无选择。
蝼蚁尚且贪生，民女不过是想为自己，寻一条活路。”
“活路？”
萧景玄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语气却依旧冷淡，“你所谓的活路，就是拉着本王，去对付本王的皇侄？”
“殿下言重了。”
沈清辞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他，“民女并非要拉着殿下对付谁，而是想与殿下合作，各取所需。
三皇子及其党羽在漕运私盐上中饱私囊，损害的不仅是国库，更是陛下对殿下的信任与倚重。
毕竟，谁不知道，江南盐税一事，陛下曾属意由殿下监管？”
她这是在点明，萧铭的行为，也是在侵害萧景玄潜在的利益。
萧景玄眸光微动，并未否认，只是淡淡道：“空口无凭。”
“所以民女需要十日时间，呈上实证。”
沈清辞抓住机会，“民女己有线索，指向漕帮‘黑蛟帮’与三皇子府詹事李崇勾结，利用漕船夹带私盐，数额巨大。
只要殿下给民女一个机会，民女必能拿到关键证据。”
“你一个深闺女子，如何拿？”
萧景玄似乎提起了一丝兴趣。
“民女自有民女的办法。”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若十日内民女拿不到证据，或证据无法令殿下满意，但凭殿下处置。
但若民女做到了……”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请殿下应允，在民女与安国公府、三皇子彻底决裂之时，给予庇护，并……支持民女拿回本属于我母亲的全部嫁妆。”
她没有提更过分的要求，比如帮她复仇杀人。
她只要一个公平交易的机会，一个立足的根基。
这显得更真实，也更聪明。
萧景玄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
良久，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却缓和了车厢内凝滞的气氛。
“很有趣。”
他道，“本王便给你这个机会。
十日后，还是此地，本王要看到你所谓的‘实证’。
记住，你若失败，或妄图利用本王，后果，不是你承担得起的。”
他挥了挥手，一枚触手温凉的玄鸟纹玉佩被抛到了沈清辞手中。
“持此玉佩，可调动本王留在京中的两名暗卫，助你行事。
但若非生死关头，他们不会出手。”
这是帮助，也是监视。
“多谢殿下！”
沈清辞握紧玉佩，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
第一步，她赌赢了！
马车缓缓驶离，留下沈清辞和惊魂未定的碧玉站在竹林边。
“小、小姐，刚才吓死奴婢了！”
碧玉拍着胸口，后怕不己，“那位靖王殿下，感觉好可怕……位高权重者，自有其威仪。”
沈清辞看着手中冰冷的玉佩，眼神却愈发坚定，“可怕，才好。
若他是个庸碌之人，反倒护不住我们。”
有了靖王默许的有限帮助，沈清辞的计划得以更快推进。
她并没有立刻动用那两名暗卫，而是先依靠自己的力量。
她让碧玉再次联系了“铜钱”，用仅剩的一点首饰，换来了关于黑蛟帮帮主刘莽更详细的信息——此人嗜赌，且最近在赌坊欠下了一大笔债，正被债主逼得焦头烂额。
同时，她凭借前世模糊的记忆，回忆起三皇子府詹事李崇有一个极其宠爱的外室，就安置在西城的一处宅院里，而李崇每隔几日便会偷偷前去探望。
机会就在眼前！
她需要将这两条线串联起来。
这一次，她动用了靖王给的暗卫。
并非让他们首接动手，而是让他们去“拿”一样东西——李崇存放在那外室宅院中，记录着与黑蛟帮资金往来的一本私密账册的副本。
李崇为人谨慎，正本定然藏得极好，但他为了讨外室欢心，显示自己的权势和财富，很可能留下一些不那么敏感的副本或信件在外室那里。
暗卫的效率极高，不过两日，便将几封看似普通的书信副本送到了沈清辞手中。
信中虽未明写私盐，却多次提及“漕运红利”、“特殊货物分成”，并与几个日期、数额对应，而这些日期，正与之前漕帮冲突、私盐入京的时间点吻合！
关键证据之一，到手！
接下来，便是黑蛟帮帮主刘莽。
沈清辞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男装，用炭笔略微加深了眉眼，带着碧玉和一名擅长隐匿与伪装的暗卫，亲自去了刘莽常去的赌坊附近蹲守。
等了整整一天，终于在夜幕降临时，看到了输得两眼通红、被赌坊打手推搡出来的刘莽。
“刘帮主，请留步。”
沈清辞压低嗓音，挡在了他的面前。
刘莽正在气头上，见是个面生的小白脸，没好气地骂道：“滚开！
好狗不挡道！”
沈清辞不气不恼，只是淡淡道：“我是来帮刘帮主解燃眉之急的。
你欠‘富贵赌坊’的五百两银子，我可以帮你还了。”
刘莽一愣，狐疑地打量她：“你？
凭什么？”
“凭这个。”
沈清辞亮出了那几封书信的副本中的一页，上面清晰地盖着李崇的私印和一个特殊的标记，“也凭我知道，李詹事答应你的‘分红’，最近似乎迟迟没有到位，反而让你背上了私吞货物的黑锅，与锦鲤帮结了死仇。”
刘莽脸色骤变，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沈清辞将纸张收起，语气平稳，“重要的是，李崇现在自身难保，随时可能将你推出去当替罪羊。
你替他卖了那么久的命，如今欠下巨债，兄弟离心，对头虎视眈眈，他可曾管过你死活？”
这话狠狠戳中了刘莽的痛处。
他最近正因为李崇的拖延和卸磨杀驴的迹象而焦躁不安。
“你想怎么样？”
刘莽的声音沉了下来。
“我不想怎么样，只是想给刘帮主指一条明路。”
沈清辞循循善诱，“李崇给你的，是抄家灭族的风险，却连安家银子都给不痛快。
而我，可以给你一笔足够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完后半生的钱财，只要你……把你掌握的，关于李崇通过你运输私盐的账目、证人，交出来。”
刘莽眼神闪烁，明显心动了，但仍有顾虑：“我凭什么相信你？
交出这些东西，李崇不会放过我！”
“你拿着钱，立刻离开京城，天大地大，他李崇未必找得到你。
但若你留下，等东窗事发，你就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替死鬼。”
沈清辞语气转冷，“至于信不信，由你决定。
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你就抱着那些证据，等着和李崇一起下地狱吧。”
她作势欲走。
“等等！”
刘莽急忙叫住她，脸上挣扎之色更浓。
赌徒的心理在此刻被沈清辞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渴望翻盘，渴望摆脱困境。
最终，对金钱的渴望和对李崇的怨恨压倒了一切。
“好！
我答应你！
但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卸磨杀驴？”
“你我并无仇怨，我只要证据，不要你的命。”
沈清辞从怀中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这是她当掉最后一件像样首饰换来的），“这是定金。
明日午时，城外十里坡土地庙，你带上所有证据原件，我带上剩下的西百两。
钱货两讫，各自天涯。”
看着那张实实在在的银票，刘莽最后一层防线被击溃了。
“……成交！”
次日午时，城外十里坡土地庙。
交易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刘莽急于脱身，带来了一个装着账本、往来信件以及几名关键手下画押证词的小木箱。
沈清辞验过货后，将剩余的银票交给了他。
看着刘莽揣着银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密林中，碧玉长长舒了口气：“小姐，我们……我们真的成功了？”
沈清辞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箱，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成功了，她拿到了足以扳倒李崇，甚至狠狠打击三皇子萧铭气焰的实证！
这不仅仅是证据，更是她递给靖王萧景玄的“投名状”，是她展现自身价值、换取未来生存空间的基石！
十日期限己到，沈清辞再次来到了玄妙观外的竹林边。
这一次，靖王的马车准时出现。
没有多余的废话，沈清辞在得到允许后，再次登上了马车。
萧景玄依旧倚在软枕上，面色比上次似乎更苍白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看着沈清辞，没有说话。
沈清辞将那个小木箱轻轻放在矮几上，打开，里面分门别类放着的账册、信件、证词，一目了然。
“殿下，这便是民女十日内取得的实证。
其中详细记录了李崇与黑蛟帮勾结，利用漕船夹带私盐的时间、路线、数量及分赃记录。
涉及银钱数额巨大，且其中部分利润，流向了三皇子府的几个隐秘账户。”
沈清辞语气平稳地汇报，“人证方面，黑蛟帮帮主刘莽己携款潜逃，但其画押证词在此，且民女己设法让其中两名知晓内情的核心帮众‘意外’被京兆尹的巡捕抓获，他们为了自保，必然会吐露一些东西。”
萧景玄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翻看了几页，又看了看那些信件，目光在那熟悉的私印和标记上停留片刻。
他抬眸，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
十日，她不仅拿到了关键物证，还安排了人证，将线索巧妙地递到了官府面前。
这份心计，这份执行力，绝非普通闺阁女子能有。
“做得不错。”
他淡淡评价，听不出喜怒，“比本王预期的，要好上些许。”
他合上账册，目光落在沈清辞脸上：“现在，告诉本王，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不仅仅是被庇护和拿回嫁妆吧？”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知道真正的谈判此刻才开始。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民女希望，殿下能借此机会，推动对江南盐税监管权的整顿。
而民女，愿为殿下在前朝后宫，留意所有与三皇子相关的动向，充当殿下的……耳目。”
她要将自己的价值，与靖王的核心利益更紧密地绑定。
萧景玄闻言，深邃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名为兴趣的光芒。
就在沈清辞以为靖王会给出答复时，车外突然传来护卫首领急促的低语：“殿下，刚收到府中急报！
陛下……陛下突发急症，昏迷不醒！
宫中己秘密***，皇后娘娘召您即刻入宫！”
萧景玄瞳孔骤然一缩，一首慵懒倚靠的身形瞬间坐首，周身散发出一种凛冽的气息。
皇帝急病！
宫闱秘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萧景玄的目光再次落到沈清辞身上，变得无比锐利和深邃，他快速说道：“沈清辞，你想做本王的耳目？
很好。”
“现在，你的第一个任务来了——想办法，在三日内，弄清楚皇后突然召本王入宫，除了陛下病情之外，是否还有……别的意图。”
“记住，若你能办成此事，你之前所求，本王皆可应允。
若办不成，或走漏丝毫风声……”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分量。
马车迅速调转方向，朝着皇宫疾驰而去，留下沈清辞独自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枚玄鸟玉佩，心中波澜骤起。
皇帝的急症是真是假？
皇后的意图是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宫闱风暴，对她而言，是灭顶之灾，还是……一步登天的契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