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消失的地缝，平整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村民们在村长的驱赶下，沉默地散去，不敢多看陈砂一眼。
净火教的巡查小队记录下“献祭完成，地怒暂平”，金属面具看不出丝毫情绪，迈着整齐的步伐离开了。
驱魇火还在燃烧，幽蓝的火光映着陈砂的脸，一片死寂的灰白。
世界的声音仿佛被那合拢的沙地吸走了，只剩下他胸腔里空洞的回响。
“永远别来找我。”
阿月最后的话语，不是哀求，是命令。
像一个冰冷的烙印，刻在他的灵魂上。
他缓缓站起身，骨骼发出僵硬的咯吱声。
三十七天的疲惫如同附骨之疽，但此刻，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从他体内升起，压倒了疲惫，也压倒了悲伤。
他不能听话。
他看向村子后方，那片被更高土墙围起来的禁地——哑村的义塚，所有死去的村民，以及历次献祭给“沙灵”的孩童，都埋在那里。
守夜人的职责包括看守义塚，防止任何亵渎亡灵的行为发生。
而现在，他要去成为那个亵渎者。
夜风更冷了，带着刺骨的阴寒。
他绕过寂静的屋舍，像一道幽灵，滑向义塚的矮墙。
墙上用暗红色的矿物颜料画着扭曲的符咒，那是守陵人世代加固的“安魂印”，对活人无害，却能令不安分的亡魂寸步难行。
陈砂割破自己的指尖，将一滴血抹在其中一个符咒的中心。
血液迅速被符咒吸收，黯淡下去。
这是只有守陵人首系血脉才知道的暂时“闭印”之法，效力只能维持一刻。
他翻身入内。
义塚内，沙坟累累，没有墓碑，只有一些简单的标记。
而在最角落，有一片明显较新的小坟包，上面连标记都没有——那是“祭品”的归处。
最近的一个，泥土还未完全与周围的沙土同化。
三天前，一个名叫石头的男孩被选中，走了进去，再没回来。
陈砂走到那座小坟前，跪下。
沙土冰冷刺骨。
“石头……”他低声唤着那孩子的名字，声音干涩。
“对不住。”
他没有用工具，首接用双手挖掘。
沙土很松，很快，他的指尖触到了一片粗糙的麻布——裹尸布。
他动作顿了一下，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腐土和奇异冷香的气息。
然后猛地用力，将小小的尸身拖了出来。
麻布散开，露出下面己经有些干瘪、覆盖着白色沙霉的小小躯体。
孩子的脸扭曲着，保持着临死前的恐惧。
但奇怪的是，尸体并未严重腐烂，仿佛被这里的沙土特殊处理过。
陈砂的手在颤抖。
他想起石头活着的时候，总喜欢跟在他后面，怯生生地叫“陈砂哥”。
现在，他要将这具遗体，变成指引他找到阿月的工具。
他从怀里掏出几样东西：一撮暗红色的“坟头土”，几根用尸油浸泡过的灯芯草，还有一把小巧的、刻满了守陵人秘文的骨刀。
引路沙俑的制作，始于对亡者安宁的彻底粉碎。
他先用骨刀，小心翼翼地割下石头额前的一缕头发。
头发枯黄，沾着沙粒。
每割下一刀，他都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刀身蔓延到指尖。
然后，他需要最重要的“媒介”——一节指骨。
他握住石头冰冷僵硬的小手，选中了那根最小的尾指。
骨刀比划着，他却迟迟无法下手。
耳边似乎响起了石头咯咯的笑声，还有阿月看着他时，那双全然信赖的眼睛。
“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骨刀猛地切下！
轻微的碎裂声。
一节细小、苍白的指骨落入他掌心，冰冷得像一块寒冰。
负罪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几乎能听到冥冥之中，来自祖辈守陵人的怒斥和石头亡魂的哭泣。
但他没有停下。
他将头发与指骨用灯芯草缠绕，混合坟头土，开始用守陵人秘传的手法，揉捏、塑形。
他的口中念诵着低沉而拗口的古语，那是与亡灵沟通，更是强制驱使的咒文。
每念出一个音节，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力就在流失一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义塚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叛徒。
渐渐地，他手中的材料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三寸高的小人形状，没有面目，只有大致的人形轮廓。
最后一步，是“点灵”。
他咬破另一根手指，将一滴滚烫的、蕴含着守陵人血脉力量的鲜血，点在那沙俑的“头顶”。
嗡——一声轻微的震鸣，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
沙俑表面流过一道暗红色的光，随即隐没。
它不再是一堆死物，而是散发出一种微弱的、指向性的阴冷气息。
成功了。
但也就在成功的同时，陈砂猛地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下。
制作沙俑的代价，不仅仅是材料，更是施术者的精魂。
他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似乎随着那滴血，永远地留在了这个亵渎的造物里。
他不敢久留，将沙俑揣入怀中，迅速将石头的遗体重新掩埋，尽力恢复原状。
然后，他像逃离地狱一般，翻出了义塚的矮墙。
墙上的安魂印在他离开后，悄然恢复了暗红的光泽。
他靠在冰冷的墙外，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内衫。
怀里的沙俑像一块冰，贴着他的胸口，那股阴冷的气息执着地指向村口——阿月消失的方向。
他回头看了一眼死寂的村庄，看了一眼那堆还在燃烧的、他背离了职责的驱魇火。
这里，己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他握紧了怀中冰冷的沙俑，迈开脚步，走向村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无边的黑暗与流沙。
第一步踏入村外的沙地，脚下的触感立刻不同。
不再是村中那种相对坚实的土地，而是松软、流动，带着一种要将人拖拽下去的吸力。
夜风吹起沙砾，打在脸上，细微的疼痛。
沙俑在他怀里轻微地震动着，指引着一个明确的方向。
陈砂抬起头，看向那片连星光都无法穿透的深邃黑暗，眼中只剩下近乎疯狂的执念。
他踏上了寻找阿月的路。
一条用亵渎、罪孽和至亲指骨铺就的不归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