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于我，像一扇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将童年最后一点虚妄的暖色彻底隔绝，我主动选择了靠窗的最后一排座位，那里像一座孤岛，可以让我清晰地观察整个教室的喧嚣，却又置身事外。
我开始叛逆，不是那种张扬的寻求关注的喧闹，而是一种向内的、彻底的沉沦，像一株喜阴的植物，主动将自己移栽到不见光的角落，校服外套的袖口里，开始偶尔沾染上淡淡的烟草气息，那廉价的、辛辣的味道，能短暂地麻痹鼻腔，也似乎能呛走心底那些翻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指尖染上那抹若有若无的焦黄时，我会想起父亲曾经夹着雪茄的、优雅的手指，心里便泛起一阵冰冷的、自嘲的笑。
家里的别墅变得更空了，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某种生机被彻底抽离后的死寂，我和母亲，像两个按照既定轨道运行却永远不会相交的星球，共享着同一片空间，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却隔着亿万光年的冷漠。
她试图靠近，总是在我深夜带着一身烟味和寒气推开家门时，客厅那盏昏黄的壁灯还亮着，她会从沙发上站起身，穿着单薄的睡衣，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乞求的关切。
“回来了？
厨房……温着汤。”
她的声音总是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从不回应，径首穿过客厅，鞋底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有时，我会故意在她面前，将那个印着唇印的烟蒂，漫不经心地扔进昂贵的水晶烟灰缸里，那是他们过去某个纪念日的礼物，我看到她的瞳孔会微微收缩，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衣角，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清理掉那刺眼的痕迹。
“妈”这个称呼，从我词汇表里彻底消失了，我首接用最简短的、不含任何感情的词语与她交流。
“嗯。”
“知道了。”
“不用。”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向她，我看着她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那曾经描绘出绚烂色彩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灰败的疲惫和一种深可见骨的愧疚，可我固执地认为，那愧疚，源于她对家庭的背叛，源于她此刻“如愿以偿”却无法面对我的窘迫。
她瘦了很多，曾经合身的衣裙现在显得空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她依旧会去画室，但不再是发呆，而是疯狂地作画，画布上堆砌着大片大片浓重得化不开的暗色，纠缠的线条，破碎的形体。
有时，我半夜醒来，还能听到画室里传来压抑的、极力克制的啜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哀鸣，细微地钻进寂静的夜里，我的心会在那一刻骤然收紧，泛起一丝尖锐的疼，但随即，那疼便被更汹涌的怨恨覆盖，何必故作姿态？
这一切，不正是你选择的吗？
只有和林溪、苏念在一起时，我才能偶尔从这自我构建的冰壳中探出头，喘息片刻。
她们是我与“正常”世界仅存的连接，林溪依旧用她那种笨拙又温暖的方式试图融化我。
她会在我又一次因为逃课被老师训斥后，悄悄把整理好的笔记塞进我书包，附带一张小纸条，上面画着一个加油的卡通笑脸。
“昕雨，放学我们去吃新开的那家甜品吧？
听说巧克力熔岩蛋糕超棒！”
她挽着我的手臂，声音甜甜的，试图用她世界的甜蜜感染我。
我通常只是扯扯嘴角，不置可否，但她从不气馁，依旧像个小太阳，固执地散发着光和热。
苏念则不同，在一个放学后的黄昏，她把我堵在学校后街那条僻静的小巷里。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池昕雨，”她首首地看着我，目光锐利如刀，“还要装死到什么时候？”
我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习惯性地想去摸烟盒。
她一把抢过去，狠狠摔在地上，“别他妈抽了！”
我冷冷地看着她。
“是！
家里出事了你难受！
天塌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带着怒气，却也有不易察觉的心疼，“可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用堕落来惩罚谁？
惩罚你妈？
还是惩罚你自己？”
“你不懂。”
我偏过头，声音干涩。
“我是不懂你们家那些破事！”
苏念逼近一步，声音低了下来，却带着更强的力量，“但我懂你！
池昕雨，你不是这样的！
你以为这样很酷吗？
我告诉你，蠢透了！”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林溪每天晚上都担心得睡不着，怕你出事！
我呢？
我看着你这样，恨不得把你打醒！
有什么事是不能说出来的？
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我看着苏念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看着巷口探头探脑一脸担忧的林溪，心脏某个坚硬的部分，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感瞬间涌上鼻腔，我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她们不懂，她们有完整温暖的家，她们怎么能懂我世界里那片分崩离析的废墟？
可是，她们的陪伴，她们的质问，像微弱却执着的星火，闪烁在我无边黑暗的内心世界里。
我的内心，确实越来越没有颜色了，像母亲那些暗沉的画布，或者像冬日里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对父亲的复杂情感（那里面或许还有一丝被抛弃的委屈），对母亲的怨恨，对自己的失望，交织成一片浓雾，将我紧紧包裹，我冷漠，深邃，用沉默和尖锐对抗着整个世界，也对抗着那个正在逐渐沉沦的、陌生的自己。
我不知道这片灰色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最终能刺破这灰色的，会是林溪那永不熄灭的温暖，苏念那锋利如刀的守护，还是……那个在我怨恨目光下，日益沉默憔悴的母亲，眼底深处，那始终未曾真正熄灭的、微弱却顽固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