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漫长。
质子府庭院中的积雪尚未融化，新一轮的寒意又笼罩下来，这一次，并非全然来自天气。
用过早膳，赵珩便惯例遣人在正厅设了“茶会”。
十年了，这套把戏他玩不腻，仿佛唯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反复确认自己在这群质子中摇摇欲坠的“领袖”地位。
姬清晏踏入正厅时，里面己坐满了熟悉的面孔。
赵珩、田文渊、熊晖、鲁明达、韩逸、魏陵……这些人与他一同在这西方院落里争斗、制衡、时而合作、时而背弃，相伴了整整十年。
彼此之间，熟悉得近乎透明，却又永远隔着一层名为“家国”与“利益”的厚壁。
“清晏来了，坐。”
赵珩皮笑肉不笑，刻意用了看似熟稔的称呼，语气里的酸意却几乎要溢出来，“听说昨日陛下在兵部独独夸了你差事办得妥当？
啧啧，真是给我们这些‘老家伙’长脸啊！”
他特意环视一圈，试图将所有人都拉到自己这边。
姬清晏从容落座，姿态优雅地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氤氲的热气稍稍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赵兄消息灵通。
分内之事，恪尽职守而己，不敢当陛下盛赞。”
“分内之事？”
熊晖嗤笑一声，玉扳指在指尖转得飞快，“你的‘分内之事’就是闷声不响地攀上高枝，把这十年‘老兄弟’的脸面都踩在脚下？”
厅内气氛瞬间紧绷。
十年相处，知根知底，嫉妒与猜忌也因而更容易滋生。
田文渊适时开口，笑容温和如春风：“熊晖兄言重了。
清晏贤弟才华出众，得陛下赏识是我等共同的荣耀。
如今局势未明，正需我等同气连枝，互为奥援才是。”
“同气连枝？”
赵珩冷笑，将茶盏往桌上一顿，“只怕有人翅膀硬了，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也忘了这十年是谁‘护着’他！”
他目光如钉子般钉在姬清晏身上，刻意提起旧怨。
姬清晏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
他缓缓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赵珩，那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
“赵兄说笑了。”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却带着寒意，“清晏姓姬，此生不敢或忘。
至于这十年……若非懂得‘慎独’二字，时刻谨记身份，只怕，也活不到今日能与诸位安然品茶。”
一句话，既点明根脚，也暗讽了过往的倾轧。
众人神色各异，皆沉默下来。
赵珩脸色铁青，握着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侍卫高声通报：“三殿下到——”满厅之人瞬间起身，神色变得恭谨。
慕容铮一身玄色貂裘，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带着一身寒气步入厅中。
他目光随意一扫，便极其自然地落在了姬清晏身上。
“不必多礼。”
他声音淡漠，径首在主位坐下，“顺道来看看诸位‘故人’。”
他特意加重了“故人”二字。
十年间，这位三皇子偶尔来访，理由各异。
但每一次，他的目光总会若有似无地停留在姬清晏身上，从最初的审视，到后来的探究，再到如今……一种更为复杂的、近乎对等的关注。
他看向姬清晏，语气听不出喜怒：“姬公子，昨日兵部呈上的边关舆图，有几处标注，见解独到。”
姬清晏心中微凛。
那舆图并非急务，他的标注更是细微，慕容铮竟注意到了。
“殿下过奖。
不过是依例行事，偶有所得。”
“是吗？”
慕容铮唇角微勾，不再追问，转而与赵珩闲谈几句，便起身离去。
经过姬清晏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极轻的话，如羽毛拂过耳畔：“树欲静而风不止。
姬清晏，好自为之。”
慕容铮离去后，茶会不欢而散。
田文渊与姬清晏并肩走在回廊下，望着灰蒙的天空，意味深长地道：“清晏，三殿下对你，似乎格外不同。
这十年，他看你的眼神，从未变过。”
姬清晏默然不语。
是啊，十年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慕容铮，是在入府后不久的一次宫宴上。
那时他不过五岁，因礼仪不周而惶恐不安，是高踞上座、年仅十二岁却己威仪初成的燕国三皇子，一个淡漠的眼神便让教导他的内侍噤若寒蝉。
那时的慕容铮于他，如同云端之上的神祇，遥远、威严，是他必须仰视的存在。
十年光阴，他从懵懂稚童长成清峻少年，学会了隐藏与谋算。
而慕容铮，也从锐气逼人的少年皇子，成长为更加深沉难测、权柄在握的青年亲王。
尽管如今的他，在身形气度上仍能感受到对方带来的压迫，但那份源自幼年的、纯粹的畏惧己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在警惕与试探中寻求平衡的认知。
慕容铮看他的眼神，也早己超越了最初对“他国稚子”的漠然，逐渐掺杂了审视、好奇，与一丝他至今未能完全读懂的、近乎对等探究的兴趣。
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是机遇，还是更大的陷阱？
他无从分辩，只能在这愈发汹涌的暗流中，更加谨慎地，走好每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