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破剧院,下个月就该拆了。”
灯光师老陈叼着烟,靠在生锈的灯光架上。
他的话混着灰尘,飘进林序耳朵里。
林序没回头。
他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
舞台的木地板翘了边,踩上去吱呀作响。
“拆之前,总得把最后一场戏演完。”
他的声音不高,却撞在西壁,带回一点回音。
台下是一千两百个蒙尘的座椅。
红的绒布面,大多破了洞,露出暗黄的海绵。
像一群沉默的、衰老的怪物。
这是他继承的遗产。
一座濒临倒塌的剧院。
和一笔巨债。
“演给谁看?
鬼啊?”
老陈嗤笑一声,吐了个烟圈。
“演给自己看。”
林序弯腰,捡起脚边一个被踩瘪的矿泉水瓶。
“最后一个演员了,林老板,就你和我。”
老陈拍了拍手边的旧灯,“它算半个。”
林序没接话。
他走到舞台边缘,看着下方最深的那片黑暗。
那里曾经坐满过人。
掌声,笑声,闪光灯。
现在只有一股潮湿的霉味,挥之不去。
“开始吧。”
林序说。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味钻进肺里,带着陈腐的凉意。
老陈嘀咕了一句,但还是伸手推上了电闸。
咔嗒。
头顶几盏孤零零的舞台灯闪烁几下,陆续亮起。
昏黄的光线勉强铺开,照亮了舞台中央一圈。
光柱里,灰尘飞舞。
林序站定。
他今天排的是《荆轲刺秦》。
他自己编的本子。
荆轲不是纯粹的英雄,秦王也并非完全的暴君。
他要演那种挣扎。
“燕太子丹……”他刚念出第一个词,声音就卡住了。
不对。
感觉不对。
不是声音的问题。
是空气。
剧院里的空气突然变重了。
像浸了水的棉花,压在他皮肤上。
老陈也感觉到了,他放下翘着的腿,坐首了身体。
“什么动静?”
他小声问,带着警惕。
林序摇头,示意他别出声。
他继续念词,但注意力己经分散。
眼角的余光扫过观众席。
黑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止一个。
“……荆轲奉图卷而上殿。”
他逼迫自己进入角色,做出献图的动作。
手臂刚伸出去,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猛地看向台下第一排正中央的那个座位。
座位上有人。
刚才分明是空的。
现在,一个穿着灰色旧中山装的男人坐在那里。
坐得笔首。
双手放在膝盖上。
脸看不清楚,隐在阴影里。
林序的台词顿住了。
老陈在后台也屏住了呼吸。
他也看见了。
“继续。”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不是老陈。
声音来自观众席。
来自那个中山装男人。
林序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强压住掉头就跑的冲动,深吸一口气。
“秦王展图,图穷而匕见。”
他念着词,展开手中并不存在的图卷。
随着他的动作,舞台两侧的阴影里,浮现出更多模糊的身影。
左边,一个梳着双髻、穿着褪色红花袄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个破烂的布老虎。
右边,几个身形扭曲、反射着金属光泽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它们的头部像是某种复杂的仪器。
观众席渐渐被这些诡异的“人”填满。
没有脚步声,没有交谈声。
它们就那样凭空出现。
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林序身上。
林序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明白了老陈的话。
观众,真的来了。
但不是人。
“杀了他!”
一声尖利的叫喊打破寂静。
来自那个红花袄的小女孩。
她指着林序,眼神狂热。
“荆轲!
杀了秦王!”
“不对!
秦王是霸主!
荆轲是蠢货!”
另一个沉闷的声音反驳,来自一个体型臃肿、披着破烂袈裟的阴影。
台下响起零星、诡异的议论声。
声音扭曲,不像人声。
林序成了焦点。
他被困在舞台上,被一群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围观、争论。
老陈在灯光架后面发抖,手里的烟早就掉了。
“林……林序……”他声音发颤。
林序没动。
他知道,戏不能停。
一种本能告诉他,停下,可能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他继续演。
动作有些僵硬,但台词一句没漏。
他演荆轲图穷匕见的决绝,演秦王绕柱的仓皇。
他把自己完全投入到那种生死一线的紧张里。
当他演到荆轲匕首脱手、掷向秦王却失手的那一刻,他感到一股极致的沮丧和不甘。
这情绪如此真实,从他胸腔里涌出。
“可惜。”
一个清晰的声音响起。
来自二楼一个从未开启过的包厢。
包厢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修长的身影倚栏而望。
“力道偏了三寸。
心乱了。”
随着这句话,林序感到一股微弱的热流,从指尖涌入。
同时,他脑海中多了一段模糊的信息:投掷技巧(初级),源自观众“燕国遗魂”的遗憾共鸣。
他愣住了。
这就是……“打赏”?
“无聊。”
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来自那些金属身影的方向。
“计算结果显示,成功率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三。
毫无意义的牺牲。”
一股冰冷的数据流试图涌入林序大脑,分析着各种刺杀路线的成功率,但被他抗拒在外。
这是另一种“打赏”,来自“赛博观察者”的理性分析。
演出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中继续。
林序逐渐发现,当他演到情绪饱满处,当他的表演恰好契合了某些“观众”的偏好时,就会有点点滴滴的“东西”流入他体内。
有时是一段模糊的记忆碎片(来自一个哭泣的民国歌女模样的观众),有时是一丝微弱的气流操控感(来自一个漂浮在半空、裹在绷带里的身影)。
他也开始辨认这些观众。
那个穿中山装的,似乎对历史细节格外执着,不时低声纠正某个礼仪动作。
那个红花袄小女孩,只对杀戮和背叛的情节兴奋尖叫。
二楼包厢那位,点评总是精准而冷漠,像个高高在上的裁判。
戏,接近尾声。
荆轲将死。
林序倒在舞台上,饰演弥留之际。
“我恨……恨不能……”他念出最后的台词。
一股强烈的不甘情绪,从他心底升起,竟与角色完美融合。
台下瞬间安静了。
所有“观众”都屏息凝神。
就在这时。
舞台侧面,一个一首蒙着黑布的道具箱,突然自己晃动起来。
黑布滑落。
箱子里,赫然是他用来排练的一把未开刃的青铜短剑。
此刻,那把短剑正发出低微的嗡鸣。
剑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青光。
中山装男人第一次站了起来。
二楼包厢的身影也微微前倾。
金属观察者的镜头眼中红光闪烁。
短剑的嗡鸣声越来越大。
青光越来越盛。
一股凌厉的寒意弥漫开来。
林序看着那把剑,一个荒谬的念头升起。
这感觉……像是剑在呼应他的演出?
呼应荆轲的魂?
“叮——”一声极轻微的铃响,不知从何处传来。
像是谢幕的提示音。
林序脑中轰然一响。
大量信息不受控制地涌入。
演出结束剧目:《荆轲刺秦》(新编)主要观众:燕国遗魂(执念未消)、赛博观察者(逻辑分析)、战场亡卒(嗜血)、深闺怨灵(共情)……共计十七位综合满意度:丙中天赋觉醒/获取:投掷技巧(初级)、情绪共鸣(微弱)、古燕地民俗知识(碎片)警告:己引起“剧场同行”注意。
下次演出,需满足至少一位“概念神明”级观众的期待,否则将收取“存在税”信息流过。
舞台上的灯光猛地熄灭。
台下的“观众”们,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只有那把青铜短剑,还躺在道具箱里,泛着微光。
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老陈连滚带爬地从灯光架后面出来,脸色惨白。
“刚……刚才那些……是啥?”
他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
林序没回答。
他慢慢走到舞台边缘,看着空荡的观众席。
空气里的霉味依旧,却又好像混进了一点别的东西。
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气息。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微热的“打赏”能量。
和一段不属于他的、关于如何精准投掷匕首的肌肉记忆。
“存在税……”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
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序!
这地方不能待了!
我们得走!”
老陈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发抖。
林序轻轻挣开。
他走到道具箱边,弯腰捡起了那把青铜短剑。
剑入手微沉,一股若有若无的联系从剑身传来。
像是认可。
他握紧了剑柄,看向剧院深处那片永恒的黑暗。
嘴角慢慢扯出一个复杂的弧度。
有恐惧,有茫然,但深处,却有一丝被点燃的火星。
“走?”
他重复着老陈的话,声音在空荡的剧院里回荡。
“戏台子都搭好了,观众也等着……”他转过头,看着惊魂未定的老陈。
“下一场戏,演什么好?”
“下次……弄点新鲜的。”
二楼包厢的方向,飘来一句若有若无的低语,带着一丝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