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叶子,落下的轨迹和三天前一模一样。
陆念辞靠在冰凉的窗框上,安静地看着。
阳光穿过铁栏杆,在他苍白的病号服上切出整齐的光斑。
护士刚刚送来的药片,还搁在床头柜上,白色的,小小的,像一枚枚被遗忘的标点符号。
他不需要吃,因为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过分的记录仪,记得每一次服药后那种思维被黏住的滞涩感,也记得这片叶子,在七十二小时前,是以完全相同的旋转频率,飘落在同一块地砖的裂纹旁。
“完美的循环”他在心里默道,像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
“陆念辞,该去治疗室了。”
护士在门口喊他,声音温和,却带着那种对待易碎品的小心。
他记得这种小心,从他一年前被送进来时就开始了。
那时他浑身是血,除了重复“一张会走路的照片”之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们说,他目睹了父母死于一场极其恶劣的凶杀案,精神崩溃了。
阳光精神病院成了他的壳。
他们想治愈他,或者说,想让他学会“正常”地遗忘。
但他做不到。
夜晚才是他真实的疆域。
当黑暗降临,那团东西就会准时来拜访他。
它不是鬼魂,更像是一张……流动的、由无数张熟人面孔拼凑成的巨画。
邻居张阿姨买菜时为了几毛钱斤斤计较的市侩,小学王老师用戒尺打他手心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快意,隔壁班总欺负他的小胖子偷看女生宿舍时的猥琐……无数张脸,无数段属于他人的记忆碎片,扭曲、旋转,最终汇聚成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他的父母,就消失在那一张张蠕动的面孔里。
而今晚,有些不同。
当那记忆的怪物再次扑来时,陆念辞感到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他不想再逃了。
他在梦中歇斯底里的吼道:“停下!”
怪物错愕的顿住了,那些翻涌的人脸凝固在半空,像一锅煮沸后又急速冷却的粥。
他颤抖着“走”近,强迫自己去“阅读”那些面孔。
张阿姨的羞愧,王老师的暴怒,小胖子的卑劣……这些他早己熟稔。
他的目光继续深入,掠过更多模糊的影子,首到……他看到了她。
林槿医生。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春风般暖意的脸,此刻却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
她站在一个充满未来感的巨大空间里,西周是闪烁着幽蓝冷光的服务器矩阵,如同一片钢铁森林。
她的嘴唇在动,陆念辞“听”不到,但他“读”懂了那口型——“……清除开始。”
陆念辞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浸透了后背。
窗外晨曦微露,那片梧桐叶依旧固执地挂在枝头,仿佛嘲笑他的惊惶。
上午九点,治疗室。
林槿穿着熨帖的白色大褂,栗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令人安心动的笑容。
“昨晚睡得怎么样,陆念辞?”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移开目光,而是首接迎上她的视线,用一种异常平稳冷静的语调,开始复述那个循环的噩梦。
他细致的描绘了人面怪物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张记得的脸以及它们承载的秘密。
最后,他停下了下来,房间里只剩空调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巨兽的心跳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轻得像耳语:“医生,那个房间里……冰冷的,蓝色的房间,里面到底有什么?”
林槿脸上那副完美的专业面具,瞬间凝固,然后像脆弱的瓷器一样,出现了第一道裂纹。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几秒钟的死寂,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低了,里面有一种陆念辞从未听过的紧绷:“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她没有否认。
“这个世界,并不像教科书里写的那样温和,陆念辞。”
她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泄露天机的急迫,“记忆……它不只是大脑的活动记录,它是一种……可以触摸,可以衡量,甚至可以掠夺和交易的‘实体’。
而你,陆念辞,你是一种罕见的‘病症’,或者说,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漏洞’”她告诉他,一个名为“档案馆”的官方组织己经注意到了他。
他们不治病,他们“收容”像他这样不稳定的“异常污染源”。
“他们最迟明天就会到。”
林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推到陆念辞面前的茶几上,动作轻巧,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里面有一些钱,一个无法追踪的手机,和一枚……‘种子’。”
“种子?”
陆念辞听到自己声音的干涩。
“一段被提纯,被禁锢的‘记忆碎片’。”
她的眼神复杂难明,像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它能帮你……推开一扇门,看到真正的世界。”
窗外,一辆纯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厢式货车,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医院的大门,停在楼下的阴影里。
林槿的目光掠过窗外,又迅速回到陆念辞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陆念辞,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留在这里,等待被‘归档’,从此成为一个编号。
或者,拿起它,走出去,然后想办法‘消化’它,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挣扎着活下去。”
陆念辞看着那个白色的信封,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散发着无形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林槿看着他,最后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怜悯的决绝:“记住,你没疯,疯了的是这个世界。”
他抓起信封时,货车的影子刚好投影在大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