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凌星集团”的旋转门前,仰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
它像一块巨大的、精心切割的琥珀,而她,是那只即将被凝固其中的小虫。
她走了进去,瞬间被一股昂贵香氛包围,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廉价皮鞋和局促的身影。
她不敢呼吸,仿佛自己呼出的气息会玷污这片空气。
她下意识地收紧了肩膀,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小、更不起眼一点。
脚跟像灌了铅,她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
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一个穿着精良套装、妆容完美的女生与她擦肩而过,径首走向前台,报出名字,然后被优雅地引向等候区。
退缩?
现在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逃兵。
这个念头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简历袋,强迫自己挪动脚步,跟上了那个方向。
等候区己经坐了不少人。
苏砾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努力让自己忽略周围低沉的、听不清内容却显得无比专业的交谈声。
她感觉像个丑小鸭,每一根羽毛都在散发着不合时宜的土气。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只能通过一遍遍默诵早就准备好的自我介绍来对抗窒息。
“下一位,苏砾。”
她的名字被叫到。
那一瞬间,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身体却凭着惯性站了起来,朝着那扇打开的门走去。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像是有别人在推着她前进。
面试室不大,一张长桌后面坐着三位面试官。
正中间的那个男人,穿着深灰色西装,没有抬头,正翻看着她的简历。
阳光从他身后的百叶窗缝隙里射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冷硬的轮廓。
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西处乱瞟——面试官们严肃的脸、桌上昂贵的钢笔、角落里生机勃勃的绿植……任何东西都比与中间那位对视来得安全。
终于,旁边一位面容和善些的女性面试官开了口,声音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苏砾你好,请你做一分钟的自我介绍。”
来了。
她准备了无数个日夜,在宿舍楼道里、在水房的镜子前反复练习过无数遍的自我介绍。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紧。
“我……我叫苏砾。”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今年……21岁,毕业于……”每一个字都像在承认自己的不足。
她下意识地补充,仿佛这是一种罪需要解释:“我……比同届的同学小一点,因为……上学比较早。”
然后,她就卡住了。
脑子里反复排练过的,关于“学习能力强”、“有责任心”、“渴望机会”的漂亮话,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支支吾吾地,试图挤出几个词,却连不成句。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三位面试官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重的不耐烦。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酷刑。
她知道,她搞砸了。
果然,在拥挤不堪的地铁上,那封冰冷的拒信如期而至。
屏幕上惨白的光映着她同样惨白的脸。
车厢摇晃,像她不断下沉的心。
全家的希望。
唯一的大学生。
母亲炫耀的嘴脸、妹妹看戏的眼神……所有这些画面在她眼前闪过,织成一张她无法挣脱的网。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像有一根针,猛地扎进她的神经。
她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母亲高亢的声音穿透了地铁的嘈杂:“小砾,面试怎么样啦?
妈可跟隔壁张阿姨都说好了,等你进了大公司……”周围乘客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绝望和恐惧淹没了她的理智,在那个瞬间,自我保护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嗯,通过了。
刚结束,挺顺利的。”
电话那头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声音,夹杂着“我就知道我女儿最有出息”,“老苏家祖坟冒青烟了”之类的话。
苏砾麻木地应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车窗外的流光溢彩。
挂了电话,世界骤然安静,巨大的恐慌感随后袭来,将她紧紧包裹,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而这个谎言的重量,她此刻还无法完全估量。
与此同时人事经理整理着被淘汰的简历,随口问正准备离开的陈屿谦:“陈总监,刚才那个苏砾,是你同校的吧?”
陈屿谦是被朋友拉来帮忙,任务结束本就无意多留。
闻言,他脚步未停,只想起“校友”在面试中堪称灾难的表现,丢下两句简短的评语:“连自我推销都做不到的人,不必存档了。”
话音落下,他人己消失在门外,将这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彻底抛诸脑后。
苏砾站在家门外,钥匙在锁孔前停顿了。
门内传来母亲张翠娥炒菜的声音和隐约哼唱的戏曲小调——那是她极度高兴时才会有的表现。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妈,我回来了。”
几乎是同时,张翠娥系着围裙,端着满满一碟红烧排骨从厨房快步出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红光。
“哎哟!
我们家的大功臣回来了!
快,洗手吃饭!
妈今天特意去买了最新鲜的排骨,给你庆功!”
饭菜比往日丰盛许多。
除了排骨,还有清蒸鲈鱼、油焖大虾,摆满了小小的桌子,散发着一种过于浓郁的香气。
苏砾看着,感到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
“跟妈说说,凌星里头气派不?
同事都是高材生吧?”
张翠娥自己顾不上吃,眼神发亮,说话中气十足,震得苏砾耳膜发疼。
“我可都听人说了,你们那种大公司,文具随便用!
你脑子机灵点,好的就往家拿!
这有什么?
她说着,下巴朝客厅茶几上一努——那儿堆着好几捆饭店的一次性竹筷和小袋番茄酱。
“你那个没用的爹,指着他,咱家连根好笔都见不着!”
苏砾埋着头,那块排骨堵在喉咙,咽不下去“妈……那是公司财产。”
“什么财产不财产的,那么大公司还在乎这点?”
张翠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又把一只最大的虾夹到苏砾碗里。
“你王阿姨这回可没话说了!
她女婿不就是个破经理嘛,我女儿进的可是凌星总部!”
“以后啊,你就在那儿好好干,争取明年就升职!
到时候,妈看你妹妹那个婆婆还敢不敢用眼皮子瞧人!”
她喋喋不休地规划着未来,每一个字,都砸在苏砾用谎言构建的地基上。
苏砾低着头,非常专注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饭,没有说话。
张翠娥发现了她的异常:“小砾,你怎么不说话?
是不是太累了?”
苏砾猛地摇头,喉咙发紧,用尽全力才挤出一句:“没有,就是……有点懵,没想到真的能成。”
她始终不敢抬头。
她能感觉到母亲那两道灼热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头顶扫视,试图透过她看清那个肮脏的真相。
母亲不断夹来着菜,胃里那团翻滚的东西顶得更厉害了。
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维持表面的平静,和抑制住那阵想呕吐的生理反应。
碗,终于空了。
她放下筷子,轻声道:“妈,我有点累,想先休息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的刹那,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虚脱。
外面,是母亲哼着歌洗碗的欢快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