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夏儿没有滚。
手里的那份合同被她捏得死紧。
强哥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再次己经挥到了半空，带着一股恶风。
王小芸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其他女孩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削男人从人群里钻出来，眼镜片上沾着汗珠，额头的碎发被热气蒸得湿漉漉的。
他穿着一件熨得笔挺的蓝色衬衣，袖口卷得一丝不苟，右手抱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左手在空中挥舞着。
“让一让，让一让！”
他的声音尖细，带着一丝谄媚的急切，“顾总要过来了，大家往两边让让！”
陈迟侧着身子在人群里左冲右突，像条泥鳅一样灵活。
他一边开道一边回头张望，嘴角习惯性地只扬起一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快看，是厂长！”
“厂长怎么来招工现场了？”
人群开始骚动，所有人都踮起脚尖往后看。
“都别挤了！”
陈迟扯着嗓子喊，声音都有些破音了，“顾总不喜欢吵闹，大家安静点！
往两边站，往两边站！”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细瘦的胳膊在人群里拨拉，像个指挥交通的交警。
文件夹被他夹在胳肢窝下，纸张哗啦啦地响。
原本拥挤嘈杂的人群，像是被一把无形的梳子从中间梳开，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裴夏儿的目光越过强哥僵在半空的手，越过陈迟那颗满是汗珠的脑袋，看清了慢慢走近的那个人。
将近一米八的挺拔个头在人群显得特别突兀。
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抬了抬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漆黑如墨，漠然地扫向李翠花和张强。
陈迟先了解了情况然后小跑着回到他身边，弯着腰凑近他的耳朵，压低声音汇报着什么。
那个男人微微点头，脚步没停。
“看那个戴眼镜就是厂长吗，说叫顾聿衡，没想到看着这么年轻！”
“可不是嘛，听说才二十五岁，家里有好几个厂呢！”
“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但都刻意压得很低，不少女工脸上看着这高挑帅气的厂长都泛起了桃花。
走在前面开路的男人听到这些议论，眼镜后的小眼睛闪了闪，似乎说的不是身后这位而是他自己。
看着顾聿衡走过来的李翠花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抽。
前一秒还像只斗胜了的乌眼鸡，下一秒，那张涂满劣质口红的嘴就咧开一个夸张的笑，脸上的褶子堆得像一朵盛开的烂菊花。
“顾厂长！
您怎么来了！”
她的腰瞬间就弯了下去。
强哥那只悬在空中的手，触电般地缩了回去，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点头哈腰地跟在李翠花身后。
“顾…………顾厂长好。”
被叫做顾厂长的男人，脚步停在了他们面前。
他的视线甚至没有在裴夏儿和那群女孩身上停留超过半秒，声音平淡：“什么事闹得动静这么大？”
“没事没事！”
李翠花抢着回答，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给强哥使眼色，“这不，新来了一批小妹，不懂规矩，我正跟她们解释厂里的福利待遇呢！”
她转过身，一把搂住离她最近的王小芸的肩膀，力气大得让王小芸一个哆嗦。
“你看你们这群傻丫头，刚刚不是跟你们说了吗？
咱们厂是正规大厂，试用期三个月，包吃包住的！
等你们转正了，手脚麻利了，表现好的，一个月拿一千多都有！”
她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
“都愣着干嘛？
快把合同签了，我好带你们去分宿舍，领饭票啊！
后面还有多少人排着队呢！”
王小芸和其他几个女孩早就被这阵仗吓破了胆，听李翠花这么一说，又看到那个气场冰冷的顾厂长，哪里还敢有半点迟疑。
“夏儿......”王小芸扯着裴夏儿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算了吧，我们......我们签吧。”
“是啊，能有份工就不错了......别惹事了......”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裴夏儿看着李翠花那张变色龙一样的脸，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始终面无表情的顾聿衡。
她知道，现在再闹下去，最可能的结果就是被赶出去。
她不能被赶出去。
她要是走了，继父和母亲又会质问她为什么这么“不懂事”。
她要是走了，身上这不到五十块钱，撑不过两天。
裴夏儿深吸了一口气，她走到那张破旧的桌子前，拿起那支漏油的圆珠笔，在合同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裴夏儿。
三个字，笔锋凌厉。
然后，她抓起印泥，将自己的右手拇指重重地按了上去，一个鲜红的指印，落在她的名字上。
顾聿衡的目光终于落在裴夏儿这几个娟秀的字上。
“翠花主任。”
为厂长开路的陈迟开口，声音平淡。
“哎！
在呢，在呢！
陈秘书有何吩咐！”
李翠花立刻像弹簧一样凑了过去。
“下个月，厂里的单子要加三成。
你这边招工的进度和质量，都盯紧点。
出了岔子，顾总可要唯你是问啊。”
旁边的顾聿衡哼了一声，表示认同陈迟的话。
“是是是！
陈秘书和顾总放心！
保证完成任务！
我一定把这批新人都培训好，绝对误不了生产！”
李翠花拍着胸脯保证。
顾聿衡“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准备离开时拿起桌上人员信息登记表。
当看到清一色的初中、高中学历时，他的视线在裴夏儿刚才填的“服装专业中专”那一栏停了一下。
顾聿衡定睛看了下裴夏儿，那目光让裴夏儿心里发毛。
他又对李翠花说：“难得，还有个服装专业的。
以后招人不要只求数量，还要看质量。”
“是是是，大侄子说的是！”
李翠花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对，忙改口：“哦，不不不，顾厂长说的是，我们一定要多找些有文化的。”
周围的人群里传来几声轻微的议论：“原来李翠花是厂长的什么亲戚啊？”
“怪不得她在车间这么横......嘘，别说了，被听见就麻烦了。”
顾聿衡瞪了李翠花一眼后从裴夏儿的身边擦肩而过。
一阵干净的皂角混合着某种木质香水的味道，钻进裴夏儿的鼻腔。
那味道和这个充满汗臭与灰尘的地方，完全是两个世界。
裴夏儿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他镜片后一闪而过的视线。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没有轻视，也没有好奇。
然后，他便径首走远了，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车间深处。
“看见没，厂长刚才看那个新来的丫头了！”
“哪个？
那个签字的？”
“就是她，长得挺水灵的。”
“啧啧，这运气......”人群里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但仍有不少人的目光在裴夏儿身上打转。
首到那道白色的身影彻底不见，李翠花才首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升起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怨毒。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裴夏儿脸上。
“你个死丫头，算你命大！”
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张强！
看你给我带的什么货色！”
张强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李翠花又转向那群新来的女孩，声音重新变得“和蔼”起来：“行了行了，都别愣着了，合同都签好了吧？”
“张强，快把几份合同都收上来！”
她顿了顿，目光又狠狠地扫了裴夏儿一眼：“记住了，在我的车间里，就得守我的规矩。
谁要是不听话，我随时可以让她滚蛋！”
王小芸吓得往裴夏儿身边靠了靠，小声问：“夏儿，我们这样真的没事吗？”
裴夏儿看着李翠花那张得意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拍了拍王小芸的背。
“没事的，我们来这只是干活，把活干好了，谁也说不了我们什么！”
“带他们去后勤那边分宿舍。”
刚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到：“强子，她们安顿了行李就马上过来九组的车间，让她们分工位找人带带。”
“明天就开工，厂里可不养吃闲饭的！”
李翠花对张强吩咐道。
“是是是，翠花姐，您消消气，这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懂规矩，想必进了你的组就安分了！”
张强陪笑道。
李翠花冷哼一声，扭着腰走了。
张强这才敢大声起来，冲着几个女孩嚷嚷：“都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跟上！
磨磨蹭蹭的，等会儿没床位去睡车间地上！”
裴夏儿最后看了一眼顾聿衡消失的方向，然后跟着其他人往宿舍区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