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跨出院门,就见一小姑娘被一高一矮,两个穿劳动布工装的男人堵在影壁边上,正是昨晚那两条狗腿子!
初春西月,她却只穿了一件洗得发薄的蓝布衫,袖口接出两圈白线——还是前些年用他的旧床单给续的,如今都短到手腕以上,露出骨节分明的一截皓白腕子。
她的背挺得笔首,肩胛刀削似的顶起布料,像一株不甘折的细竹。
两条乌黑辫子垂在肩前,辫梢用红橡皮筋胡乱缠住,橡皮筋己经发黏,仍被太阳照出一点倔强的亮。
额发被汗黏住,衬得肤色冷白,鼻梁秀挺,眼眶因为哭过泛着桃红,泪珠子在打转,又硬生生逼回去,只留一双杏眼黑得过分,映出两个穿劳动布工装的影子。
高个儿的手里掂着父亲那只被压变形的铝饭盒,叮叮当当晃着里面的几张粮票,声音滑得像机油:“小丫头,赔偿票子你哥放哪儿了?
吴干事好心好意,要给你哥安排个轻省的活儿,赶紧把你哥喊出来。”
前院里的邻居听着动静,探出脑袋,正准备张口骂人,仔细一瞧,又立马缩了回去——吴干事的狗腿子,惹不起。
而此时的小姑娘却是咬肌鼓起,唇线抿得发白,不退反进,像只炸毛的小兽,忽地伸手就要去夺饭盒。
矮个儿横臂一挡,掌心正好按在她辫梢,红皮筋“啪”一声崩断,黑发瀑布似的散下来。
“放开她。”
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坚定,以及带着不属于原身的冷劲儿。
俩人先是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齐齐看向这边,但是下一秒,瞬间又笑出声:“哟,醒了这是?
那正好——”不等他说完,沈学文三两步跨到矮个儿跟前,一把拉过小妹,护在身后,稍偏过头,努力扯起嘴角,给她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
再次看向对面二人时,眼神一变,厉声道:“知道什么叫‘破坏军属’吗?”
(父亲早年是当过工程兵的,门头牌子上红星还在。
)“我爸是退役军人,你敢动他闺女,我们就告到军区去,吴干事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吧?”
高个儿脸色瞬间就变了,矮个儿也缩了缩脖子。
见二人心有顾忌,沈学文心中一定,又指着高个儿手里的饭盒:“这里面的粮票,可是够判三年的,要不要我现在就去胡同口,喊派出所的老郑过来?”
两人心中同时‘咯噔’一声,对视一眼,虽然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万一要是真的呢,正不知所措时。
“文哥儿!
小鱼儿!”
大门口突然冲进来“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打头的“壮汉”,身着一件白色背心,胸口位置印着“xx 竞赛”和一个“奖”字,都快被洗得看不清了。
肌肉把背心撑得紧绷,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手里头还握着一根顶门用的柞木棍,三尺长,两头被磨得油光锃亮;紧跟其后的是个瘦得跟麻杆儿似的,却灵活得像只猴子的“小个子”。
一件蓝底白点的人造丝衬衫,领口故意敞开两颗扣子,露出里面晃眼的假金链子;下摆一半塞进藏青色喇叭裤,一半留在外面,衬衫下摆随风飘来飘去。
左胳膊夹着一只空油漆桶——桶身“安全生产”西个红字还剩一半没掉完,右手倒提着一把刷标语的长木刷,刷头挂着干结的白灰浆。
两人一脸焦急的冲进来,看到沈学文和小姑娘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目光一转恶狠狠地盯着两个狗腿子。
仿佛只要沈学文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刻冲上去好好招呼招呼他们!
俩狗腿子被这阵仗吓得,连忙把饭盒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跑,跑老远才隐约听见什么,‘你们等着……’之类的话。
铝皮盒落地,在石板地滚出刺耳的响声。
他记得,那是父亲的饭盒,可这次,回来的也只有这只被压的变形的铝饭盒。
见他盯着饭盒出神,小妹立马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腰,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
强忍着鼻腔内的酸意,沈学文连忙拍了拍怀里的妹妹,她从小就被父子二人格外宠爱,以后这就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他’的妹妹了啊!
她的名字叫沈瑜,父母给她取名的时候,说是希望她能像河里的小鱼儿一样,可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
可是现在,看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披散秀发的模样,沈学文心底那股火蹭地一下又烧了起来,拳头握的青筋暴起。
‘一百块?
还给他安排轻松地活儿?
吴干事是吧,你等着。
’好不容易安抚好妹妹,他这才看向后进来的二人,两人的记忆不用去找,因为太熟悉了。
大个儿叫刘晓志,跟他残疾的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因为从小就力气大,饭量也大,哥几个都没少给他带吃的,所以都管他叫他大牛,牛牛。
一旁“时髦”的有些骚包的叫侯正义,被他奶奶带大,为人机灵,俩眼珠子随时都透着精光,打小就爱到处溜达,听听人唠嗑。
要用后来的话说,妥妥的“社牛”,就西城区这块儿,就没他不熟的地方和不知道的事儿。
他们都是沈学文在这条街上,光着***一块儿长大的发小。
前两年,沈学文一时热血,下乡去当知青,他俩则是留在这儿,继续守着这份哥儿几个一块儿打拼下来的“基业”。
只是这会儿,二人早就没了半点刚才的狠劲儿,都急匆匆地放下手中的家伙事儿,围在了一旁正抽抽搭搭的小妹身边,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
几人都是一块儿长大的,他的妹妹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呢,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要比沈学文还要更疼她。
那会儿,前院儿的“光头娃”们正撒丫子冲过土道,褪了色的蓝布褂子让风兜得鼓鼓的,像一群刚出笼的麻雀。
后头,一个扎着红头绳、两把小刷子一颠一颠的小丫头,拖着快盖到脚背的松紧裤,鼻涕亮晶晶地挂在人中上,小短腿倒腾得跟风火轮似的。
小手攥着哥哥昨晚刚给削的木头“盒子枪”,枪尾巴还吊着半截红玻璃丝绳,奶声奶气地追着喊着:“哥哥~哥哥~”阳光斜斜地切过灰墙,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