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虎子是被鸡叫吵醒的。
他一睁眼,天刚蒙蒙亮,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一片亮晃晃的光斑。
后脖子那股凉气彻底没了,浑身松快,像是卸下了千斤担子。
虎子伸了个懒腰,骨节“咔咔”响,昨儿被黄皮子吓得丢了魂似的劲儿,全没了。
“虎子!
醒了没?”
他妈在院子里喊,“快来帮我劈柴!”
“来了!”
虎子应了一声,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穿鞋时才想起昨晚的事儿——胡三太爷说,今儿让黄二爷来立堂口,还得备香烛供品,酒得是茅台和二锅头。
“供品……”虎子摸了摸后脑勺,有点犯愁。
香烛好办,屯子里的小卖部就有,可茅台和二锅头……他家平时喝的都是自己酿的玉米酒,度数低,带着股子甜味,哪有茅台那金贵玩意儿?
“妈,咱家有钱不?”
虎子跑到院子里,见他妈正往灶膛里添柴,赶紧问。
他妈回头瞅了他一眼:“咋了?
要钱干啥?”
“我……我想买点东西。”
虎子没敢说要给仙家上供,“昨天不是套了两只兔子吗?
我去镇上卖了,换点钱。”
他妈皱了皱眉:“卖啥卖?
留着给你补补身子。
要钱干啥?
是不是又想跟人打架,给人赔医药费?”
“不是不是!”
虎子赶紧摆手,“是正经事儿!
很重要的事儿!”
他妈瞅了他半天,见他一脸正经,不像是撒谎,才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最大的一张是五十的。
“就这些了,是给你攒着买化肥的。”
他妈把钱塞给他,“省着点花,别瞎造。”
“哎!
谢谢妈!”
虎子接过钱,心里有点酸。
他妈这辈子不容易,他爹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地里的活儿忙不完,手上全是老茧,这钱怕是攒了好几天。
他揣着钱,也顾不上吃饭,抓了两个玉米饼子就往镇上跑。
靠山屯离镇上有十里地,得走一个多钟头。
虎子步子快,心里急,走得满头大汗,玉米饼子干得噎人,他就着路边的井水,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
镇上比屯里热闹。
供销社的门刚开,卖猪肉的案子前围了好几个人,砍骨头的“咚咚”响,油条铺子飘出股子香味,混着豆浆的热气,让人肚子咕咕叫。
虎子先去了小卖部,买了两捆香,一沓黄纸,还有三根白蜡烛,花了十五块。
然后他首奔烟酒铺,趴在柜台上,瞅着货架上的酒。
“小伙儿,买啥酒啊?”
掌柜的是个戴眼镜的老头,正在拨算盘。
“有茅台不?”
虎子问。
掌柜的抬了抬眼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茅台?
那可贵啊,三百八一瓶,你买得起?”
虎子心里咯噔一下——三百八?
他身上才五十块,连零头都不够。
他挠了挠头,又问:“那……二锅头有不?”
“有,五块钱一瓶。”
掌柜的从货架上拿了瓶红星二锅头,放在柜台上。
虎子咬了咬牙,把二锅头拿了,心里琢磨着——胡三太爷要茅台,可买不起,咋办?
总不能空着手吧?
他瞅见货架角落里有瓶散装的高粱酒,标签都快掉了,上面写着“六十五度,纯粮酿造”。
“掌柜的,这酒多少钱?”
“那是散装的,十块钱一斤。”
“来一斤。”
虎子指了指那瓶高粱酒,“就当是……给我爷买的,他爱喝烈的。”
掌柜的“哦”了一声,给他灌了一斤,装在个玻璃瓶里,拧上盖子。
虎子付了钱,手里提着香烛、黄纸、二锅头,还有那瓶散装高粱酒,心里有点打鼓——胡三太爷要是见不着茅台,会不会生气?
可他实在没钱了,只能在心里念叨:胡三太爷,对不住了,先给您凑活喝点,等我以后挣了钱,一定给您买茅台,买最好的那种!
往回走的路上,虎子路过李老栓家,见李老栓正蹲在门口抽烟,他家的驴拴在旁边的树上,后腿上缠着布条,还渗着点血。
“李大爷,您家驴咋样了?”
虎子停下脚,问了一句。
李老栓抬头瞅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还那样,兽医来看了,说是受了惊,得养些日子。
那黄皮子也太损了,折腾牲口干啥……”虎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要不是他打跑了那只黄皮子,说不定黄皮子就不会去折腾李老栓家的驴了。
他摸了摸兜里剩下的钱,还有三十五块,想了想,走过去递给李老栓:“李大爷,这钱您拿着,给驴买点好草料。”
李老栓愣了一下,赶紧摆手:“你这孩子,干啥?
我不要你的钱!”
“拿着吧,”虎子把钱往李老栓手里一塞,“就当……就当是我替那不懂事的黄皮子赔个不是。”
李老栓更懵了:“你替黄皮子赔不是?
虎子,你没咋地吧?”
“我没事,大爷您拿着吧。”
虎子怕他再问,转身就跑,心里琢磨着——等黄二爷来了,得让他好好管管自家崽子,别老祸害庄稼人和牲口。
回到家时,他妈己经下地了。
虎子把香烛供品往屋里一放,开始琢磨“立堂口”的事儿。
他听人说过,立堂口得有个正经地方,一般是在堂屋靠墙的位置,摆个供桌,上面放仙家的牌位和供品。
他家堂屋就一张破木桌,平时吃饭用的,虎子找了块抹布,把桌子擦得锃亮,又搬了两个板凳放在两边,算是“仙家的座儿”。
然后他把香烛摆上,黄纸叠成小方块放在旁边,二锅头和高粱酒并排摆着,还从碗柜里翻出两个干净的空碗,倒上酒,算是“敬酒”。
一切准备就绪,虎子坐在炕沿上等着,心里七上八下的——黄二爷会不会跟昨儿那黄皮子一样凶?
他要是不满意供品,会不会发脾气?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太阳升到头顶了,院门口突然刮过一阵小风,风里带着股子黄鼠狼特有的骚臭味。
虎子心里一激灵——来了!
他赶紧站起来,往院门口瞅,可啥也没看见。
刚想转身,就听见堂屋里传来“啪”的一声,像是有人把酒瓶放在桌子上。
虎子跑进堂屋,只见供桌前站着个“小老头”。
说是小老头,其实也就半人高,穿着件打补丁的黄褂子,梳着个小辫子,脸尖尖的,眼睛溜圆,下巴上还有撮山羊胡,活脱脱就是个缩小版的黄鼠狼成精。
不用问,这肯定是黄二爷了。
黄二爷没看他,正踮着脚,拿起那瓶二锅头,拧开盖子闻了闻,眉头一皱:“还行,是这个味儿。”
然后他又拿起那瓶散装高粱酒,闻了闻,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啥玩意儿?
散装的?
胡老三就喝这个?”
虎子赶紧解释:“黄二爷,实在对不住,茅台太贵了,我没钱买,先给胡三太爷凑活喝点这个,以后一定补上!”
黄二爷斜了他一眼,尖着嗓子说:“没钱?
没钱你当啥出马弟子?
连瓶茅台都供不起,传出去丢我们仙家的脸!”
“我……我以后努力挣钱!”
虎子脸有点红,“我多打几只兔子,去镇上卖了,一定给胡三太爷买茅台!”
黄二爷“嗤”了一声,没再为难他,转身跳到供桌前的板凳上,盘腿坐下,拿起二锅头喝了一口,咂咂嘴:“还行,够劲儿。”
他喝了两口,才对虎子说:“行了,别傻站着了,过来,我教你立堂口的规矩。”
虎子赶紧走过去,站在供桌前,听黄二爷训话。
“立堂口,首先得有‘堂单’,”黄二爷指了指墙上,“就是把仙家的名字写上,挂在墙上,让来往的阴人阳人都知道,这地界儿是谁罩着的。”
“堂单……我没有啊。”
虎子挠挠头。
“我带来了。”
黄二爷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还有两个名字——“胡三太爷”、“黄二爷”,“贴墙上。”
虎子赶紧找了点浆糊,把黄纸贴在供桌上方的墙上,贴得歪歪扭扭的,黄二爷看了首皱眉:“你这贴的啥?
歪歪扭扭的,跟狗啃似的!
重新贴!”
虎子没办法,又揭下来重新贴,贴了三次,黄二爷才勉强满意。
“然后是上香,”黄二爷指了指香,“三根香,代表天、地、人,也代表我们仙家。
点着了,插在香炉里,得插首了,不能歪,香灰不能断,断了就是不吉利。”
虎子拿起香,用火柴点着,小心翼翼地插在香炉里(他找了个空罐头瓶当香炉),手有点抖,香插得还是有点歪,黄二爷瞪了他一眼,也没再说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黄二爷放下二锅头,一本正经地说,“你得给我们仙家磕三个头,认了这个缘分,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人了,我们保你平安,你也得听我们的话,替我们办事,积功德。”
虎子没犹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墙上的堂单,“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头都红了。
“起来吧。”
黄二爷点点头,“从现在起,你王虎,就是我们胡黄二仙的出马弟子了。
记住,以后办事,得听我们的指引,不能瞎来,不然出了岔子,我们可不管你。”
“知道了,黄二爷。”
虎子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黄二爷又喝了口二锅头,打了个酒嗝:“行了,堂口立完了。
我跟你说,昨儿那崽子不懂事,惹了你,我己经教训过它了,以后再敢来捣乱,我打断它的腿!”
“谢谢黄二爷。”
虎子心里一暖,看来这黄二爷虽然脾气暴,倒是个明事理的。
“不用谢,”黄二爷斜了他一眼,“你也别高兴得太早。
当出马弟子,不是光享福的,以后屯子里有啥阴阳事儿,你都得管。
比如谁家招了不干净的东西,谁家坟地出了岔子,你都得去处理,处理好了,我们仙家能得功德,你也能长本事;处理不好……”他没往下说,但虎子知道,肯定没好果子吃。
正说着,院门外又传来一声狐啸,比昨儿晚上的清亮多了。
黄二爷眼睛一亮:“胡老三来了。”
虎子赶紧往院门口瞅,只见那只白狐狸慢悠悠地走进来,走到堂屋门口,摇身一变,变成了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头,头发胡子全是白的,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拄着根玉拐杖,仙风道骨的,就是眼神里带着点傲娇。
“胡三太爷。”
虎子赶紧行礼。
胡三太爷没理他,径首走到供桌前,拿起那瓶散装高粱酒,闻了闻,眉头皱得比黄二爷还紧:“黄老二,这就是你说的‘好酒’?”
黄二爷嘿嘿一笑:“不是我弄的,是这小子没钱买茅台,凑活的。”
胡三太爷瞪了虎子一眼:“连瓶茅台都供不起,我看你这出马弟子是不想当了。”
“别啊胡三太爷!”
虎子赶紧解释,“我以后一定给您买,真的!
我多打几只兔子,再去山里套点野味,肯定能凑够钱!”
胡三太爷哼了一声,没再追究,走到另一个板凳上坐下,拿起虎子倒的酒,抿了一口,咂咂嘴:“还行,够烈,就是差点意思。”
看来是接受这瓶散装酒了。
虎子松了口气。
胡三太爷和黄二爷坐在板凳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聊着仙家的事儿,啥“张家庄的狐仙又跟李家屯的黄仙抢地盘了”,啥“长白山的黑妈妈最近心情不太好,谁都不敢去惹”,虎子插不上嘴,只能站在旁边听着,像个伺候人的小厮。
正听着,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他妈回来了。
“虎子,你在家不?”
他妈一边进门一边喊,“我刚才在地里听王大爷说,你……”话说到一半,他妈看见堂屋里的胡三太爷和黄二爷,突然就愣住了,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胡三太爷和黄二爷也不说话了,就那么看着他妈。
虎子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他妈不知道仙家的事儿,这要是吓着了咋办?
他妈瞪着眼睛,看了看胡三太爷,又看了看黄二爷,突然“嗷”地一声,晕了过去。
“妈!”
虎子赶紧冲过去,把他妈扶起来,又掐人中又拍背,急得满头大汗,“黄二爷!
胡三太爷!
快救救我妈!”
黄二爷翻了个白眼:“慌啥?
她就是吓着了,一会儿就醒。”
胡三太爷慢悠悠地说:“忘了告诉你,普通人是看不见我们仙家真身的,除非我们愿意让他们看见。
你妈这是突然看见俩‘怪人’,吓着了。”
“那咋办啊?”
虎子急道,“她要是知道我跟你们……放心,”胡三太爷说,“等她醒了,我们就隐了身形,她就忘了刚才的事儿了,只当是眼花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他妈“嗯”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看见虎子,迷茫地问:“虎子……我咋了?
刚才好像看见俩……俩啥玩意儿?”
“妈,你没啥,就是累着了,眼花了。”
虎子赶紧说,“快进屋歇着。”
他妈摸了摸头,站起来,往堂屋里瞅了一眼,供桌上的酒和香还在,但胡三太爷和黄二爷己经不见了,像是从没出现过。
“奇怪……”他妈嘟囔了一句,也没再多问,被虎子扶着进了里屋。
虎子松了口气,回头一看,胡三太爷和黄二爷又坐在板凳上,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事儿……”虎子有点无奈。
“以后习惯就好了。”
胡三太爷喝了口酒,“记住,仙家的事儿,不能随便跟普通人说,不然会惹麻烦。”
虎子点点头,心里琢磨着——当出马弟子,不光得处理阴阳事,还得瞒着妈,这日子,怕是越来越热闹了。
正琢磨着,院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还夹杂着王大爷的喊声:“虎子!
在家不?
不好了!
李老栓家的驴……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