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的瞬间,世界并非彻底沉寂。
视觉被剥夺,其他的感官便如同绷紧的弦,被放大到极致。
风声变得清晰可辨,它穿过远处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拉车的老马不安地刨动着蹄子,鼻息粗重而滚烫;身旁老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以及他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几乎震耳欲聋。
还有……一种极其细微,几乎被这些声音掩盖的……沙沙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干燥的泥土和落叶上,以一种固定的频率,轻轻拖曳。
赵静姝凝神静气,耳廓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试图捕捉那声音的来源和方向。
然而那声音太过飘忽,时左时右,仿佛环绕着他们,又仿佛源自地底。
“爹……爹爹?”
车厢里,传来熙儿带着一丝不安的低唤,小家伙显然也被这彻底的黑暗和异样的寂静慑住了。
“我在。”
赵静姝立刻回应,声音沉稳如山,瞬间驱散了孩童心头的些许阴霾。
她不能慌,她是熙儿此刻唯一的依靠,是车夫老王的主心骨,更是“赵先生”。
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水珠砸在她的额头上,紧接着,两滴、三滴……“下雨了!”
老王带着哭腔喊道,绝望中又透着一丝解脱——这雨,至少证明了他们还在真实的人世间。
雨点迅速变得密集,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篷上、地面上,也打湿了三人的衣衫。
初春的夜雨带着浸骨的寒意。
“不能停在野地里淋雨。”
赵静姝当机立断,声音穿透雨幕,“老王,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废弃的村子?”
“有!
有!”
老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往前再走一小段,岔路往西,就是上元村!
听说几年前遭了瘟疫,死的死,逃的逃,早就荒废了!”
“就去那里避雨,顺便弄清楚这‘鬼打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静姝语气斩钉截铁,“点火,赶路!”
老王颤抖着重新点燃风灯,昏黄的光晕再次亮起,在绵密的雨丝中显得朦胧而脆弱。
他不敢再看那棵诡异的槐树和青石,奋力一抖缰绳,驱使着同样不安的老马,朝着记忆中的岔路驶去。
这一次,路途异常顺利。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偏离了官道,驶上一条更为狭窄、颠簸的小路。
又行片刻,一片黑沉沉的、毫无生气的建筑轮廓,出现在雨幕之后。
上元村。
村口歪斜的牌坊早己腐朽,只剩几根孤零零的木柱矗立在荒草中,像巨兽残损的骸骨。
马车缓缓驶入,车轮碾过破碎的石板路,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在死寂的村落里激起空洞的回音。
借着风灯的光芒,可见村内景象破败不堪。
两旁屋舍大多屋顶塌陷,墙壁倾颓,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盲眼,冷漠地注视着不速之客。
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在风雨中疯狂摇曳,投下扭曲舞动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潮湿霉烂、尘土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老王勒住马,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完整,至少门廊能遮风挡雨的废弃院落停下。
“赵先生,就在这儿将就一下吧?”
老王的声音在雨声和荒村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微弱。
赵静姝点了点头,率先跳下马车。
她仔细打量着这个院落。
正屋的木门虚掩着,上面布满了蛛网和虫蛀的痕迹。
院子中央有一口石砌的水井,井口被一块巨大的石板半封着。
“熙儿,下车,小心些。”
她回身,将儿子抱了下来。
小家伙紧紧攥着“爹爹”的衣角,大眼睛好奇又带着些许怯意地打量着西周。
他从未见过如此破败、了无生机的地方。
三人躲进门廊下,总算暂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门廊很窄,但屋顶确实完好,只是空气中那股霉味更重了。
老王将风灯挂在廊柱的一根钉子上,搓着手,忧心忡忡地看着门外越来越大的雨势,以及雨幕中那些影影绰绰的破屋黑影,嘴里不住念叨:“这鬼地方……真是邪性……”赵静姝却没有闲着。
她借着灯光,仔细审视着门廊下的地面、墙壁,以及那扇虚掩的木门。
多年的法医和探案生涯,让她养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勘查习惯——环境,会说话。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混杂着风吹进来的枯枝败叶。
除了他们刚刚踩出的新鲜脚印,似乎并无其他痕迹。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待在她身边的熙儿,忽然松开了她的衣角,蹲下身,伸出小手,指向门廊与院子连接处的石阶旁。
“爹爹,你看,”熙儿的声音带着孩童独有的、对细节的敏锐,“这里的草,为什么是这么躺着的?
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压过去了一样。”
赵静姝心中一动,立刻蹲了下去。
果然,在熙儿所指的位置,一片茂密的荒草呈现出不自然的倒伏状态。
并非被风雨吹倒的那种凌乱,而是有着清晰的、一道一道的、类似拖拽形成的痕迹。
痕迹很新,断掉的草茎尚未完全枯萎。
而且,这痕迹并非通往他们进来的院门,而是蜿蜒着,没入了院子侧后方,那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这不是野兽足迹,野兽的痕迹不会如此规整、连续,更不会刻意避开正门。
这是人为的。
有人,或者有什么被人操控的东西,近期内曾多次通过这里,并且,不想从正门出入。
赵静姝伸出手指,轻轻丈量了一下拖痕的宽度,又仔细观察了痕迹边缘草叶的折断情况。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爹爹,是什么呀?”
熙儿仰着小脸问。
“可能是有人搬运过东西。”
赵静姝轻描淡写地回答,没有说出内心的全部推测。
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口被石板半封的水井,以及侧后方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区域。
这荒村,并非他们想象中那样空无一人。
雨,渐渐小了些,但并未停歇,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
风依旧吹着,穿过空屋破窗,发出如同叹息般的怪响。
夜深了。
奔波和惊吓带来的疲惫袭来,老王裹紧湿衣,靠着廊柱,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熙儿也靠在赵静姝腿边,小脑袋依偎着她,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赵静姝却毫无睡意。
她将熙儿小心地挪到更舒适的位置,用自己的外袍盖住他,自己则背靠墙壁,目光如同最警惕的哨兵,缓缓扫视着院落、井口、以及远处那些沉默的黑暗。
“鬼打墙”的迷阵,废弃荒村中人为的拖痕……这一切,绝不会是巧合。
他们闯入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或者说,触碰到了某个隐藏在此地的秘密的边缘。
时间在寂静和雨滴声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短。
骤然间——趴在她腿边熟睡的熙儿猛地一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似乎被噩梦惊扰。
几乎在同一时刻,赵静姝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丝异动!
在那扇正对着门廊的、黑洞洞的窗户后面!
不是错觉!
一个模糊的、比夜色更深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无声无息地一闪而过!
那速度太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但它带来的那种被窥视、被审视的冰冷感觉,却如同实质的蛛网,瞬间缠绕上赵静姝的肌肤。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那窗后残留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人形的空洞。
赵静姝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撞击着。
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是那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死死锁定了那扇窗户。
黑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赵静姝知道,有什么东西,醒了。
或者说,一首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