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像是被一柄钝斧子劈开了颅骨，又搅了搅。
林辰呻吟一声，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低矮的、黑黢黢的屋顶，几根歪斜的椽子撑着，挂着蛛网，积着陈年的灰。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霉味的干草，粗布被褥磨得皮肤生疼。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泥土、草药，还有一种……属于贫穷的、腐朽的气息。
这不是他那间能俯瞰半个城市江景，摆满了手办和绝版书的顶层公寓。
记忆碎片洪水般涌来，另一个“林辰”的记忆，一个生活在大唐贞观年间，同名同姓的落魄书生。
寒门子弟，父母双亡，守着几亩薄田和这间破屋，唯一的指望，是幼时与长安城中一位七品武官家定下的娃娃亲。
而今天，似乎就是那武官家派人前来“商议”婚约的日子。
“穿越？
还他妈是地狱开局？”
林辰撑着几乎要裂开的脑袋坐起来，环视这间家徒西壁的屋子，墙角堆着几卷残缺的竹简和几刀劣质黄麻纸，是这书生仅有的体面。
胃里空得发慌，前胸贴后背。
前世他是个标准的文科男，家境优渥，名校历史系毕业，最大的爱好就是泡在故纸堆里，研究那些早己被时光掩埋的细节。
唐诗宋词，经史子集，乃至一些杂学，不敢说倒背如流，但也算烂熟于心。
没想到，一夜醉酒，竟换来这般光景。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算重，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一个穿着体面细布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在一个粗布衣衫、面带愁苦的老仆引导下，走了进来。
那管家目光在屋内一扫，毫不掩饰其中的鄙夷，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林公子醒了？”
管家语气平淡，透着疏离，“小人姓王，奉我家老爷，怀化执戟长苏明远苏大人之命，前来与公子商议一事。”
林辰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身体原主的记忆里，对这位未来的岳父带着敬畏和期盼，但此刻林辰的灵魂，只觉得荒谬。
王管家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随手扔在床沿，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这里有五十贯钱，算是苏大人念在旧情，资助公子日后生活的。”
他顿了顿，下巴微抬：“至于两家当年的婚约……时移世易，苏小姐年纪渐长，不好再耽搁。
公子如今……嗯，家道艰难，想必也无力操持婚事。
这婚约，就此作罢，还望公子识得大体，写下退婚文书，两家各自安好。”
五十贯钱，在这贞观年间，对于普通农户或许是一笔巨款，足以买下几十石米。
但对于一个被悔婚、几乎被羞辱的读书人而言，这无异于用铜臭抽他的脸。
那老仆在一旁，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无奈。
林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长衫，手指划过粗糙的布料。
原主残留的那股屈辱、不甘和绝望，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让他心头一阵发闷。
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有些沙哑：“退婚？”
王管家皱了皱眉，似乎不满他的平静：“林公子，现实如此，何必强求？
拿了钱财，好生度日，岂不胜过纠缠一桩不可能之婚约，徒惹人笑？”
“纠缠？”
林辰轻轻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落在王管家眼里，却无端带上了几分冷意。
他掀开那床破被，慢慢站起身。
身体还有些虚浮，但他站得很稳。
他走到那张摇摇晃晃、满是虫蛀痕迹的木桌前，桌上放着砚台，墨块，还有一支秃了毛的笔。
老仆见状，连忙上前，从水瓮里舀了点水，帮他研墨。
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卑微的惶恐。
王管家抱着胳膊，冷眼旁观，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写吧，写下落魄书生最后的尊严，然后拿着钱，滚出长安的视线。
墨研好了，浓黑如漆。
林辰铺开一张微微发黄的麻纸，提起那支秃笔，在砚台里缓缓舔饱了墨。
他没有立刻落笔，而是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这破败的屋顶，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殿试放榜的喧嚣，曲江流饮的风流，大明宫词的辉煌……前世熟读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盛唐的华彩，在他脑中奔涌。
然后，他手腕悬停，凝神静气，骤然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不再是原主那手拘谨匠气的楷书，而是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放与不羁，是糅合了张旭的癫、怀素的狂，又带着颜筋柳骨的全新笔意！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王管家起初还带着不屑，但随着第一行诗句跃然纸上，他脸上的讥诮瞬间凝固了。
那字，那气势，哪里像一个穷酸书生能写出来的？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诗句如匕首，如投枪，带着森然的剑气与睥睨天下的豪情，狠狠扎入王管家的眼中。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眼睛越瞪越大。
林辰笔不停歇，一行接着一行，将那首属于李太白的《侠客行》，在这个时空，提前了近百年，酣畅淋漓地泼洒在粗糙的纸面上！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最后一笔收势，如长剑归鞘，余韵不绝。
满室寂静。
只有劣质墨汁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王管家僵在原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纸上那仿佛要活过来的墨字，脸上血色褪尽，又慢慢涨红。
他不懂诗，但这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磅礴气势，那股傲岸风骨，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得他头晕眼花。
这……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即将被退婚的寒门弃子能写出来的东西？
那老仆也惊呆了，他不懂诗文的精妙，但他认得字，更认得那股气。
他看着自家公子挺首的背影，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林辰放下笔，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轻轻吹了吹。
然后，他转向面如土色的王管家，将那张纸，连同床沿那袋沉甸甸的铜钱，一起递了过去。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清晰地敲在王管家耳膜上：“回去告诉你家苏大人。”
“这婚，我退了。”
“这五十贯，权当我林辰，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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