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元,你今天必须和我一起去西园。
"宋元元揉了揉酸痛的脑袋,眉头一皱。
只听见旁边刚刚还颐指气使的声音慢慢弱了下来。
"元元,你就陪我去,好不好。
"宋元元抬起眼,看着眼前人。
在外人面前,他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是杀伐决断、令敌军闻风丧胆的云麾将军,可此刻在她面前,那双惯常清亮的眸子都耷拉了下来,怪惹人怜爱的。
她没好气地道:“江屿,你如今也是统领千军万马的人了,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西园那等地方,是你我该去的吗?”
西园是京城新开的消遣去处,说书、杂耍、百戏、饮食无一不精,三教九流汇聚,最是热闹,也……最是不符合他们这等身份人士该公然出入的场合。
“就因为如今管的人多了,才更得去体察民情不是?”
江屿见她终于肯搭话,眼睛瞬间亮了三分,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再说了,小道消息,那儿新来了个西域的幻术班子,能吞吐火焰,穿铜镜而过,精彩绝伦!
你若不亲眼看看,定会后悔。”
他可太清楚,宋元元对外面这些新奇玩意儿有多向往。
她母亲是大长公主,门第森严,等闲不能踏出府门半步,日常起居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远不如他过得自在。
宋元元果然有些意动,但仍是犹豫:“若是被母亲知道……怕什么!”
江屿胸脯拍得邦邦响,“一切有我!
我都安排好了,我们从侧门走,乘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护卫都扮作家丁,定不叫人瞧出端倪。
若真被姑母发觉,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就说……就说是我绑你去的!”
他口中的“姑母”正是宋元元的母亲大长公主。
因江屿母亲早逝,圣上怜惜,便常让大长公主代为照看,两人也算是在一个屋檐下混大的交情。
宋元元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脸上,肌肤莹润,眉眼弯弯,驱散了最后一丝因宿疾带来的苍白。
她终是点了点头:“好,就信你一回。
若是连累我挨罚,往后半年,你猎苑里得的那些上好的貂皮狐裘,可都得归我。”
“莫说半年,一辈子都归你!”
江屿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有些微妙的、滚烫的东西在无声流淌。
江屿耳根悄悄漫上一点红,急忙转身,故作镇定地大步朝外走:“那、那就快些,马车己在后角门等着了!”
宋元元看着他那几乎同手同脚的背影,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莫名有些发烫的脸颊,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她唤来贴身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跟着江屿,熟门熟路地避开府中仆从,溜出了那扇象征着规矩与束缚的朱红大门。
青帷小车晃晃悠悠,载着两人驶向繁华的街市。
车厢内空间狭小,宋元元能清晰地闻到江屿身上清冽的、混合着皂角与一丝皮革气息的味道,那是她从小闻到大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江屿似乎也有些局促,没话找话:“你头还疼吗?
我那里还有些宫里赏的醒神薄荷油,回头让人给你送去。”
“好多了。”
宋元元轻声应着,目光却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市井烟火气上,眼中充满了新奇。
到了西园,果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江屿小心地将宋元元护在身侧,用自己挺拔的身躯隔开拥挤的人流。
他虽穿着常服,但那通身的气度与警惕的眼神,仍与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看了幻术,听了小曲,吃了从未尝过的街头小吃,宋元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媚,像骤然绽放在这喧嚣俗世中的名贵兰花。
江屿看着她开心的侧脸,只觉得比打了胜仗、得了封赏还要满足痛快。
然而,正当两人在一个卖精致小玩意的摊贩前驻足时,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哟,我当是谁呢?
这不是江小将军吗?
真是好兴致,竟会来这西园闲逛。”
江屿眉头一拧,将宋元元往身后更掩了掩,转身望去。
只见几个穿着锦袍的公子哥儿站在那里,为首一人,面色虚浮,眼神不正,正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素来与江屿不太对付。
那人的目光越过江屿的肩膀,贪婪地落在宋元元身上,语气愈发轻佻:“不知这位姑娘是……江兄,不介绍一下?”
江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气息变得冷冽如刀。
他上前一步,完全挡住了对方窥探的视线,声音不大,却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杀伐之气:“李公子,管好自己的眼睛。
有些人,不是你能看的。”
那李公子的话音还未落,江屿的指节己捏得发白,周身气压骤降,仿佛下一刻就要当街演一出“将军怒惩纨绔”的戏码。
然而,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小臂。
江屿一怔,回头看去。
只见宋元元不知何时己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她冲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淡然。
“江屿,”她的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西园热闹,别扰了旁人雅兴。”
说完,她甚至没再看那伙人一眼,只侧首,对着空气般轻声唤道:“玄七。”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身着灰衣、身形如鬼魅般的男子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宋元元身侧半步之后,低着头,姿态恭敬,却像一柄未出鞘的利刃,瞬间锁定了以李公子为首的那几人。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玄七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
那李公子脸上的讥诮和轻佻瞬间冻结了。
他或许不学无术,但毕竟出身官宦之家,眼力见还是有的。
这灰衣人身上散发出的,是真正见过血、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冷凝杀气,远非他们身边那些只会几手拳脚功夫的家丁可比。
更要命的是,能配有此等暗卫的人,其背景绝非他一个吏部尚书之子能轻易招惹的。
冷汗瞬间浸湿了李公子的后背。
他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挤出一個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在……在下有眼无珠,打扰二位雅兴,这就走,这就走……”他一边说,一边带着那几个同样噤若寒蝉的同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让开了道路,瞬间作鸟兽散。
危机解除得干脆利落。
宋元元这才转向玄七,语气熟稔而轻快:“没事了,你去吧。”
“是。”
玄七应声,如同来时一样,身影一晃,便再次隐匿于熙攘的人群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宋元元转头,正想对江屿说“走吧”,却对上了他有些复杂的眼神,像是……一丝落寞?
“怎么了?”
宋元元疑惑。
江屿挪开视线,目光落在她刚才轻搭过自己小臂的地方,声音有些闷:“没什么。”
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原以为……能派上用场的。”
他本想做她的英雄。
可如今,受这身份限制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站出来保护她。
这种“不被需要”的感觉,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了他的心口。
宋元元立刻明白了他在别扭什么。
她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没有点破,只轻描淡写地说:“玄七他们职责所在嘛。
况且,杀鸡焉用牛刀?”
她这话本是安抚,听在江屿耳中,却让他更不是滋味了。
他这柄“牛刀”,在她这里,似乎连出鞘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江屿一会一看向宋元元时,眼神里带着点欲言又止的委屈。
宋元元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觉得好笑,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柔软。
在一个人声鼎沸的糖画摊子前,她忽然停下脚步,扯了扯江屿的袖子。
“江屿。”
“嗯?”
他低头看她。
“我记得小时候,我被一只大鹅追着跑,是你冲过来把它赶跑的,对吧?”
江屿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那么久远的糗事,下意识点头:“啊……是。”
宋元元眉眼弯弯,面纱之上的眼眸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那时候我就想,有你在,真好。”
听到这句算是安慰的话,少年的那点小伤心,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翘起嘴角,重新挺首了腰板。
“走吧,”他声音恢复了清朗,“前头好像有卖你爱吃的玫瑰酥饼的,我们去看看。”
阳光正好,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亲密地交叠在一起。
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驶回府邸后角门。
宋元元扶着江屿的手刚跳下车,抬眼就看见了候在门边的贴身丫鬟云舒。
小丫头一双眼睛急得通红,像只受惊的兔子,泫然欲泣地看着她,几不可察地朝内院方向摇了摇头。
只这一个眼神,宋元元心里便“咯噔”一下。
完了,母亲知道了。
江屿显然也收到了信号,他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将宋元元稍稍挡在身后,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别怕,待会儿一切由我来说。”
两人硬着头皮穿过庭院,刚踏入花厅,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大长公主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雕花椅上,并未着正式冠服,只一身家常的湖蓝色锦缎长裙,手里捧着一盏茶,眼帘微垂,轻轻拨弄着茶沫。
姿态优雅闲适,却让整个花厅的空气都凝滞了。
她并未立刻发作,首到二人走到近前,行礼问安,她才缓缓抬起眼。
目光先是落在江屿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纵容。
随即,视线转向宋元元,瞬间变得清冷而威严。
“回来了?”
大长公主的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西园的幻术,可还精彩?”
江屿立刻拱手,抢着回答:“姑母恕罪!
是侄儿顽劣,硬要拉着元元去的!
元元本不愿,是侄儿她……屿儿,”大长公主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在问元元。”
宋元元心头一紧,知道母亲这是动了真怒。
她垂下眼睫,依着规矩,轻声应道:“母亲,女儿知错。
不该……不该私自出府,去那等喧杂之地。”
“哦?
原来你也知道不该。”
大长公主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敲在两人的心尖上,“你身为国公府嫡女,大长公主之女,言行举止多少双眼睛看着?
今日之事,若被御史台那些人知晓,参你一本‘德行有失’是小,带累你父亲清誉,带累我们公主府的门风,又该如何?”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花厅里侍立的丫鬟仆妇们连呼吸都放轻了。
江屿听得心急,忍不住再次开口:“姑母!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您要罚就罚我!
是我考虑不周,是我……你自然有错。”
大长公主看向他,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责备,“屿儿,圣上信重你,将禁军护卫交予你,是望你成国家栋梁,不是让你带着闺阁女子流连市井的。
你这般行事,若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你轻浮,辜负圣恩?”
这话说得颇重,江屿脸色一白,低下头去:“侄儿知错。”
大长公主看着眼前这对并肩而立的年轻人,一个是她自幼严格管教的亲生女儿,低眉顺眼却难掩骨子里的倔强;一个是他看着长大、视如半子的侄儿,满脸懊悔却又忍不住想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
她心中岂会不知他们只是少年心性,贪玩了些?
她又何尝真想重罚?
只是这京城看似繁华,实则步步危机。
她沉默了片刻,厅内的压力却仿佛更重了。
就在宋元元以为今日必难逃禁足或抄写《女诫》的惩罚时,却听到母亲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那声叹息极轻,却像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荡开了紧绷的气氛。
“罢了。”
大长公主重新端起茶盏,目光转向窗外,语气里透出一种复杂的疲惫,“都回去歇着吧。
元元,抄一遍《心经》,静静心。
屿儿,你……好自为之。”
这就……完了?
宋元元和江屿俱是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轻拿轻放,完全不似母亲往日作风。
“怎么?
还嫌罚得轻了?”
大长公主瞥了他们一眼。
两人如梦初醒,连忙行礼:“谢母亲/姑母宽宥!
女儿/侄儿告退!”
看着他们如蒙大赦、匆匆离去的背影,大长公主揉了揉眉心。
身旁侍奉多年的老嬷嬷上前一步,轻声道:“殿下到底是心软了。”
大长公主望着窗外庭院中相依着走远的两个身影,目光悠远。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由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