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物会议室的冷光灯管在天花板上发出电流嗡鸣。
苏念攥着钢笔的指尖沁出冷汗，黑色裙摆被膝盖压出细密的褶皱。
她数着薄言西装上的暗纹——是斜斜的雨丝图案，像极了十二年前他白衬衫上晕开的水痕。
“苏助理，麻烦发一下项目资料。”
秘书的声音刺破凝滞的空气。
苏念起身时撞翻了笔筒，钢笔滚向薄言的皮鞋尖。
他弯腰拾起笔的瞬间，袖口露出半截银链——链子上坠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叶榆吊坠，在日光灯下泛着温润的旧银色。
资料页在掌心沙沙作响。
当“青禾高中旧址改造”几个黑体字撞进瞳孔时，苏念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三页效果图里，玻璃幕墙的写字楼群间，那棵标志性的金叶榆被标上了醒目的红色叉号。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敲出闷响，仿佛又看见十二年前暴雨中，那棵树的枝条如何抽打着食堂的玻璃，像在替她哭喊。
“苏助理对方案有异议？”
薄言的声音从长桌尽头飘来，带着猎手瞄准猎物时的从容。
他指尖敲了敲自己那份资料，金叶榆的剖面图上，用红笔圈着“建议移植”西个字。
苏念这才注意到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扉页上潦草画着金叶榆的速写，叶脉走势与她当年在图书馆画的如出一辙。
“没、没有。”
苏念强迫自己扬起嘴角，钢笔尖在资料上洇出墨点，“只是觉得……原生植被承载着很多人的回忆，或许可以考虑……”“哦？”
薄言忽然坐首身子，西装肩线在灯光下绷成锋利的棱，“苏助理当年在青禾高中，对这棵树有什么特别的回忆？”
会议室里响起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苏念看见斜对角的王总监在憋笑，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的旧疤。
她想起高二那年，薄言作为转学生第一次出现在操场，金叶榆的影子正落在他发梢，而她藏在教学楼拐角，用速写本偷记下他投篮时扬起的嘴角。
“不过是普通的树罢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晒干的芦苇，“薄总要是没别的问题，我……”“苏助理的钢笔字很漂亮。”
薄言突然打断她，将她方才掉落的钢笔转了个圈，“和当年写在图书馆借阅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空气瞬间结霜。
苏念的后颈腾起细密的汗珠，想起高三那年她故意在薄言常借的《建筑史》里夹书签，用铅笔在卡上写“谢谢”时，手心如何发抖。
他那时总在还书时将书页折出小角，像在给她的秘密留一道门缝。
会议在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苏念逃回工位时，夕阳正将玻璃幕墙染成血色。
她盯着电脑屏保上的水彩画——那是五年前她随手涂的金叶榆，却鬼使神差设成了默认背景。
抽屉深处突然硌到硬物，她摸出个铁盒，里面躺着半片干枯的金叶榆落叶，叶脉间还嵌着当年的雨水痕迹。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当第一声惊雷炸响时，苏念正抱着文件夹冲向电梯。
整栋写字楼突然陷入黑暗，应急灯亮起的瞬间，她看见储物间半开的门后，有个落灰的纸箱歪斜着，露出一角泛黄的画纸。
速写本的残页带着霉味。
苏念颤抖着翻开，第27页上，“薄言”两个字被雨水晕成模糊的墨团，旁边是她当年偷画的他的侧影——眉骨的线条被反复涂改，像她反复夭折的告白。
纸箱底部躺着片压得极薄的金叶榆落叶，叶脉间用铅笔写着极小的字：“苏念，看我。”
“找什么？”
手机电筒的冷光突然刺破黑暗。
薄言的轮廓在光晕里忽明忽暗，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露出里面的白衬衫——第二颗纽扣下，隐约有道月牙形的疤痕。
苏念想起高二那年秋天，她的画具掉进人工湖，他跳下去打捞时被碎玻璃划伤，却把沾着水草的素描本递给她，说“没湿”。
“没什么。”
她想合上纸箱，却被他按住手背。
他的指尖扫过残页上的“薄言”，突然轻笑一声：“当年你跑的时候，我以为你讨厌我到极点。
首到看见这个……”他抽出落叶，对着光束转动，叶脉间的字迹突然清晰，“才知道，原来兔子早就把猎人放进了心里。”
苏念的呼吸停滞。
远处传来发电机轰鸣，应急灯开始闪烁。
薄言的脸在明灭中靠近，她闻到他身上雪松味的古龙水，混着十二年前那场暴雨的气息。
他用指腹轻轻擦过她眼角，那里不知何时落了滴泪：“后来我每天去图书馆，等那只兔子再画我一次。
可她再也没出现过。”
“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
苏念听见自己哑着嗓子说，“红裙子的女人……”“那是我表姐。”
薄言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她结婚那天，我去你的城市找你，却看见你从婚纱店出来，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苏念看清了他眼底的血丝。
她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天，她不过是陪同事试婚纱，却在街角看见他的车一闪而过。
原来那些错过，都是命运开的恶意玩笑。
“现在戒指呢？”
薄言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手指轻轻勾住她的手腕，“我想看看，当年让我失眠的兔子，现在有没有长出利爪。”
苏念猛地抽回手，却碰到了纸箱。
更多残页倾泻而出，每张上都画着不同角度的薄言——篮球场上的、图书馆里的、雨中奔跑的。
最底下是张褪色的电影票根，日期是她永远记得的——2018年6月15日，他爽约的那天。
“其实我……”薄言的话被雷声打断。
苏念抓起票根塞进衣兜，转身时被电线绊倒，跌入一个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
他的心跳透过白衬衫传来，像当年她贴在图书馆墙上，听他翻书时的声响。
“别动。”
他的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纸，“让我抱一会儿，就当是还十二年前的债。”
苏念闭上眼，任由暴雨的轰鸣淹没心跳。
储物间的角落，金叶榆的残页在光影里轻轻颤动，像当年未说完的半句话，终于在时光的裂缝里，找到了继续生长的理由。
（第二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