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九月三日，晨光熹微。
江州市第一中学高三（七）班的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熬夜困顿、青春汗液与油墨印刷物的独特气味。
这种味道，对于刚刚从西百载修仙岁月中挣脱出来的韩李而言，比任何洞天福地的异香都更刺鼻，也更真实。
粉笔灰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光束里打着旋，慢悠悠地，最终落在了韩李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物理分册》上。
他盯着那点细微的白色灰烬，神识曾能洞察秋毫，观星辰生灭，此刻却仿佛被禁锢在这具年仅十七岁的凡胎肉体里，只能模糊地感受到那点尘埃的重量。
它太轻了，轻得像他刚刚破碎的飞升梦。
九天雷劫，紫电如龙，将他苦修西百年的元神与那具即将蜕凡登仙的肉身一同劈得灰飞烟灭。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再睁眼，耳边是嘈杂的晨读声，眼前是写满公式的黑板，以及同桌用胳膊肘传来的、带着一丝焦急的触感。
“喂，韩李！
老班盯你半天了！”
讲台上，那道透过厚厚的树脂镜片射来的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像极了修真界里那些执法长老审视低阶弟子的眼神，精准地锁定在他的眉心。
班主任王建国站在讲台上，手里捏着的半截粉笔仿佛是他的惊堂木。
他年近五十，身材微胖，总爱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衬衫，眉头习惯性地蹙着，形成两道深深的沟壑。
那沟壑里，似乎填满了所有高三学生都懂的“杀气”。
“韩李。”
王建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教室里的嗡嗡声，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每个人的耳膜，“上来，解这道电磁感应综合题。”
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迹扭曲着，在韩李恍惚的视野里，一度化作了曾经参悟过的、蕴含天地至理的天道符文。
他身体里属于“韩真人”的本能几乎要涌动，指尖微颤，一个避尘诀的法印几乎要成型。
但他僵住了。
手指在空气中划到一半，停滞不动。
前座那个扎着马尾、名叫苏晓的女生，趁着王建国转身的间隙，飞快地将一张写满娟秀字迹的草稿纸推到他桌角，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解题步骤。
一种陌生的，属于少年韩李的记忆涌上心头——苏晓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性格温和，总是这样默默地帮助成绩落后的同学。
“不会？”
王建国转过身，捕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嘴角扯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那好，站着听。
清醒清醒。”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像无数细小的传音入密，钻进韩李的耳朵。
他依言笔首地站着，属于渡劫期大修士的神识，却不受控制地、如同水银泻地般铺展开来。
他能“看”到隔壁班的学生正偷偷在课本下翻看漫画书，能“听”到楼下操场上体育老师吹响的集合哨声，甚至能模糊地“闻”到几条街外早餐摊上飘来的、混合着地沟油可疑气味的油炸香味。
这具未经锤炼的肉体凡胎，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庞大而精微的神识探查。
太阳穴立刻传来尖锐的刺痛，像有根针在里面搅动，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这里，是蓝星。
一个灵气稀薄到近乎枯竭，规则却森严无比的凡俗世界。
课间操的喇叭以足以震裂低阶妖兽耳膜的音量响起。
站在拥挤的操场上，看着身边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机械地伸展着西肢，韩李感到一种荒诞的疏离。
西百年前，他以此地为起点，踏上仙途。
西百年后，他于此地重归凡尘。
“你最近……怪怪的。”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是同桌林小雨。
她递过来一瓶还带着凉意的矿泉水，透明的瓶身上，留下她指尖细微的汗渍。
韩李的心脏猛地一缩。
前世记忆的碎片骤然翻涌——在他渡劫前夜，就是这个看似纯真的女子，道号“素云仙子”的林小雨，为他送来一壶号称能凝神静气的“千年灵酒”。
酒入喉肠，带来的却是修为溃散的剧痛与背叛的冰冷。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马尾辫有些毛躁，脸上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几颗痘痘，眼神清澈，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她小声问，语气里是真切的担忧。
韩李沉默地拧开瓶盖。
自来水经过简单过滤后残留的、属于这个工业时代的氯气味，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在修真界，他饮的是千年灵泉，食的是琼浆玉果，嗅的是天地精粹。
而现在，他需要计算着饭卡里仅存的余额，在食堂打饭时，犹豫着要不要多花三块钱加一个据说味道还不错的卤鸡腿。
这种凡俗的窘迫，比任何心魔劫都更具体，更磨人。
当数学月考的试卷发下来时，教室里响起一片哀嚎。
韩李看着自己卷面上触目惊心的红色叉号，以及那个用红笔写就的、鲜红的“68”分，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陌生又熟悉世界的运行规则。
在这里，一个刚刚筑基、能徒手裂石的修士，大概率会被当成怪物抓起来切片研究。
一个能够御剑飞行、初步掌握天地能量的金丹修士，恐怕要面对这个凡间文明最强大的热武器追杀。
而高考，这个数以百万计凡人青年同时参与的、决定未来命运的筛选，或许就是这个没有灵气的世界里，最接近“天劫”的残酷仪式。
他，曾经的韩真人，决定暂且压下元神深处的不甘与躁动，陪这个世界的凡人，玩一玩这场名为“高考”的游戏。
当晚自习的灯光惨白地亮起，韩李第一次真正沉下心来，翻开了那本厚重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他那曾用来推演大道、感悟法则的神识，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笼罩在书页之上。
所有的文字、公式、图表，瞬间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
然而，理解与应用需要时间。
这个世界的“道”，建立在另一种逻辑体系之上，是数理化的公式推演，是文史哲的思辨论证，而非灵气的吸纳与神通的施展。
他像是一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婴儿，空有庞大的知识库，却需要重新学习如何调动这具身体去运用它们。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贴在教室后墙时，整个高三年级都小小地轰动了一次。
韩李，从上次月考的班级倒数，一跃成为年级第七。
班主任王建国把他叫到办公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王老师坐在办公桌后，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解剖刀，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
“解释一下？”
王建国的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桌上正摊着韩李几乎满分的数学和理综试卷。
韩李垂着眼睑。
他总不能说，自己把高中数学和物理当成了某种入门心法来参悟，凭借远超常人的神识强度和逻辑推演能力，在三五天里贯通了所有基础章节。
“我……请了家教。”
这是他思忖片刻后，能想到的最符合凡人逻辑，也最不易被戳穿的解释。
王建国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钟，那目光带着审视、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韩李可以回去了。
就在韩李转身，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他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老班极低的、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这小子……眼神怎么像彻底换了个人……”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韩李的脊背。
春天的雨，开始淅淅沥沥地笼罩江州市，没完没了。
韩李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无数雨滴在玻璃窗上划出蜿蜒曲折的痕迹，最终汇聚、滑落，如同生命流逝的路径。
前世的仇敌、挚友、还有那些曾与他论道或争锋的道侣……他们的面容在西百年的光阴里本己模糊，此刻却因为心境的波动而再次清晰，然后又随着窗上的水痕一同淡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这里，林小雨会在看到他因熬夜（实则是尝试引气入体失败）而趴在桌上小憩时，悄悄帮他把散乱的笔记整理好；前座那个名叫张伟的男生，依旧会热情地回过头，和他分享半包辣条，抱怨着游戏的排位机制；苏晓也会在讨论难题时，耐心地一遍遍讲解，眼神干净，没有一丝修仙界常见的算计与权衡。
有一次体育课，因为下雨改为自习，他却溜到操场边的双杠上坐着。
雨后的天空澄澈，空气湿润。
林小雨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靠在旁边的杠子上，手里拿着一本英语单词书，嘴里低声念念有词。
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把她的马尾辫染成了一抹温暖的金色，发梢飘来淡淡的、属于这个世界的、某种花果香型的洗发水味道。
“韩李，”她突然从单词书上抬起头，望向天边被染成橘红色的云彩，轻声问，“你想过……以后吗？
高考之后，你想去哪个城市？
读什么专业？”
韩李怔住了。
西百年修真岁月，他想的永远是下一个境界的突破，是功法的完善，是资源的争夺，是飞升、长生、追寻那虚无缥缈的永恒大道。
而现在，有人问他，关于“以后”。
这个“以后”，不是以百年、千年为单位，而是短短几个月后，要去哪个城市，读什么专业，未来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过一种什么样的、平凡的生活。
这种属于凡人的、具体而微的烦恼，此刻竟比他遭遇过的最诡谲的心魔劫，更让他感到茫然无措，难以勘破。
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在粉笔的涂抹下，一天天变小。
教室里，风油精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提神气味愈发浓烈，每个人的眼底都带着睡眠不足的血丝，以及一种被压力锻造出的、混合着焦虑与渴望的奇异光芒。
韩李沉默地看着这些拼尽全力的凡人少年少女。
他们没有灵根，无法感应天地灵气，便靠着无数次的刷题、背诵、演算，来试图打通通往未来的“任督二脉”。
他们没有传承功法，便将那几本厚厚的教材翻烂嚼碎，试图从中领悟改变命运的“无上秘典”。
他们不能御剑飞行，日行万里，便在这小小的草稿纸上，用笔尖演算着宇宙的速度、生命的起源、文明的兴衰。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属于凡人的、倔强的“道”。
在最后一次全市模拟考中，韩李交了白卷。
他坐在考场里，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发了两个小时的呆。
试卷上的文字在他眼中失去了意义，他只是在思考，自己重活这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仅仅是为了重复一遍前世的轨迹，用另一种方式再次攀登高峰？
还是……王建国这次没有摔茶杯，他只是把韩李叫到空无一人的楼梯间。
傍晚的光线昏暗，勾勒出他略显疲惫的身影。
“韩李，”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我知道你聪明。
但高考……它不是儿戏。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毁掉你自己的前途？”
韩李看着班主任眼中那抹真实的痛心，没有回答。
他知道，他太知道了。
当别人在为一所理想的大学拼尽全力时，他却在为自己寻找在这个灵气枯竭的世界里，存在的意义与方向。
这场白卷，是他对既定命运的一次无声反抗，一次试探。
高考前夜，韩李再次爬上教学楼的天台。
夏夜的风带着栀子花的浓香拂过面颊，脚下是城市的万家灯火，霓虹闪烁，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
他试着运转前世最基础的引气诀，空气中那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让他丹田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宣告着此路不通。
但就在某一刻，当他放下执念，不再试图去捕捉那虚无的灵气，只是静静地俯瞰着这座沉睡中的城市，感受着晚风的温柔，聆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时，他心里那堵困了他西百年的、关于“仙凡之别”的坚冰，似乎悄然松动，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也许，重来这一世，并非是为了重登那无情仙途，而是为了……学会如何真正地做一回凡人。
去体验那些他曾嗤之以鼻的、属于人间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六月七号，考场里静得只剩下笔尖摩擦答题卡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
韩李拿起笔，摒弃了所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杂念，像一个最普通的考生一样，认真地阅读，谨慎地思考，工整地书写，答着每一道题。
那专注的神情，竟与他前世第一次捏动法诀、探索大道奥秘时，如出一辙的虔诚。
当英语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他放下笔，轻轻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随着这口气，彻底从灵魂深处烟消云散。
是那道困了他西百年的、关于身份与执念的瓶颈，在这个没有灵气的世界，以最平凡、最彻底的方式，松动了，瓦解了。
走出考场时，盛夏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汹涌的人潮裹挟着他向前，空气里弥漫着解放的狂喜、不确定的彷徨，以及青春特有的汗水的味道。
“韩李！
韩李！”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嘈杂。
他回头，看见林小雨正费力地从人群中挤过来，脸颊因为奔跑和兴奋而红扑扑的，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她跑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眼睛亮晶晶的，仰头问他：“考得怎么样？”
韩李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关切与期待，看着周围那些同样年轻、同样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重要战役的面孔，看着头顶那片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属于凡人世界的天空。
他顿了顿，然后，嘴角慢慢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真正属于十七岁少年的、轻松而释然的笑容。
“还好。”
蝉鸣在香樟树的枝叶间震耳欲聋，树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在这个平凡到极致却又无比重要的下午，前世的仙尊“韩真人”，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死去。
而名为“韩李”的十七岁少年，带着西百年的记忆与全新的感悟，真正地、脚踏实地地，在这个烟火人间活了过来。
远处的天际，有一群归巢的飞鸟掠过，羽翼划破长空，像极了他前世御剑纵横时，留在云间的那些潇洒而寂寞的影子。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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