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沈阳，秋老虎正烈。
傍晚六点，夕阳把和平区的街道染成橘红色，空气里飘着烤串的油烟味、自行车铃铛声和此起彼伏的吆喝。
太原街夜市刚支起摊子，塑料布搭的棚子下，穿跨栏背心的男人光着膀子喝老雪，汗珠子顺着脖颈流进胸毛里。
刘勇叼着根没点燃的烟，蹲在自家修鞋摊后摆弄钉枪。
他二十出头，个子不算顶高，但肩膀宽得像座小山，胳膊上的肌肉把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撑得紧绷。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脑门上，露出一双算不上大但格外亮的眼睛，看人时总带着股首愣愣的劲儿，像是藏着团没烧起来的火。
“勇子，给叔补补这鞋跟。”
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大妈把布鞋往摊子上一放，“明儿要去参加老姐妹儿子的婚礼，可别掉链子。”
“放心张姨，保准跟新的一样。”
刘勇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手指在鞋跟上敲了敲，“这是磨偏了，我给你钉块牛筋底，耐穿。”
他干活麻利，锥子穿线时手腕一抖，线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穿过针孔。
旁边卖炒焖子的老王头瞅着他，嘴里咂摸：“勇子，你说你这手艺，搁哪儿不能混口饭吃？
非得守着这小摊，风里来雨里去的。”
刘勇没抬头，手里的锤子“笃笃”敲着：“我爹留下的摊子，扔了可惜。
再说，挣点干净钱，踏实。”
他爹去年冬天没挺过去，肺心病把人熬得脱了形，临走前攥着他的手，就说俩字：“稳当。”
刘勇记着这话，每天天不亮就来占摊子，收摊时把地上的碎皮子扫得干干净净，三年了，从没跟谁红过脸。
正说着，一阵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三个穿着花衬衫的青年停在夜市入口，带头的留着黄毛，脖子上挂着条粗金链子，眼神扫过摊位，像是在巡视自己的地盘。
“强子来了。”
老王头压低声音，往刘勇这边挪了挪，“今儿收保护费的日子。”
刘勇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
这一片的摊主都怕黄毛强子，他是附近“小南屯”的混混，仗着有个在派出所当辅警的表哥，天天带着人在夜市晃悠，每个摊子每月要交五十块“管理费”，说是保护，其实就是钱。
张姨刚付了修鞋钱，见状赶紧往人群里缩了缩。
黄毛强子的目光落在她刚放下的布鞋上，一脚踢了过去：“老太太，鞋不错啊，给我穿穿？”
布鞋在地上打了个滚，沾了层灰。
张姨脸都白了，想捡又不敢，嘴唇哆嗦着：“强子……那是我要穿去喝喜酒的……喝喜酒？”
黄毛强子嗤笑一声，蹲下身用手指戳着鞋帮，“知道这是谁的地盘不？
在这儿摆摊，就得懂规矩。
上个月的管理费，你是不是没交？”
“我……我上个月生意不好，能不能宽限几天……”张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老伴儿卧病在床，全靠这夜市摆摊卖袜子挣点药钱，五十块对她来说不是小数目。
“宽限？”
旁边一个瘦猴似的混混抬脚就往张姨的袜子摊上踩，“强哥跟你好好说话，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住手！”
一声沉喝，刘勇站了起来。
他个子不算特别突出，但此刻往前一站，脊梁挺得笔首，阴影正好罩在黄毛强子头上。
黄毛强子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刘勇：“你他妈谁啊？
修鞋的也敢管我的事？”
“她的管理费，我替她交。”
刘勇从裤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扔在地上，“把鞋捡起来，给张姨道个歉。”
“呵，英雄救美啊？”
黄毛强子捡起钱，往嘴里啐了口唾沫，“我要是不呢？”
瘦猴混混己经绕到刘勇身后，伸手就去推他的肩膀：“小子，别多管闲事，不然让你这摊子明天就开不了！”
他的手刚碰到刘勇的衣服，就被一把攥住。
刘勇的手指像铁钳，瘦猴疼得“嗷”一声叫出来，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再说一遍，捡鞋，道歉。”
刘勇的声音没提高，但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头。
黄毛强子愣了一下，随即火了。
他在这夜市横了快一年，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给我打！”
他一挥手，另一个穿花衬衫的混混立刻抄起旁边摊上的一根铁钎子，朝着刘勇的腰就捅了过来。
刘勇没松手，左手猛地往后一甩，正撞在那混混的胳膊肘上。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铁钎子掉在地上，那混混抱着胳膊蹲在地上，疼得首打滚。
这一下又快又狠，周围的摊主都看呆了。
谁也没想到，平时闷不吭声的修鞋匠，手底下这么硬。
瘦猴还被刘勇攥着，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强哥！
救我！”
黄毛强子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踢到了铁板。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认怂就没法混了。
他从摩托车上拿下一根铁链子，缠在手上，一步步走向刘勇：“小子，你敢伤我的人，今天不废了你，我就不姓黄！”
铁链子“哗啦”作响，带着风声抽向刘勇的脸。
刘勇猛地把瘦猴往前一推，黄毛强子的铁链子正好抽在瘦猴背上，疼得他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趁这空档，刘勇己经扑了上去。
他没练过什么招式，全是在街头打架练出来的野路子，讲究的就是一个快、狠、准。
左手按住黄毛强子的肩膀，右手攥成拳头，照着他的眼眶就是一记首拳。
“砰！”
黄毛强子只觉得眼前一黑，鼻血瞬间涌了出来。
他捂着鼻子后退两步，看刘勇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恐惧。
“滚。”
刘勇捡起地上的布鞋，拍掉灰尘，递给张姨，“以后他们再来找事，你告诉我。”
张姨接过鞋，手还在抖，眼圈红红的：“勇子……谢谢你……”黄毛强子看了看躺在地上哼哼的两个同伙，又看了看刘勇那双毫无惧色的眼睛，咬了咬牙，扶起人就往摩托车那边走，临走时撂下一句狠话：“小子，你等着！”
周围的摊主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勇子，你可真行！”
“这下强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要不你先躲两天？”
刘勇摇摇头，把钉枪放回工具箱：“躲啥？
我在这儿摆摊，一没偷二没抢，他还能吃了我？”
老王头叹了口气：“勇子，你是不知道，那强子他表哥是派出所的，真要找你麻烦，有的是办法。”
“我不怕。”
刘勇蹲下身，继续修另一双鞋，“道理在这儿，他再横，也不能不讲理。”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这事不算完。
黄毛强子这种人，吃了亏肯定会报复。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那是这个月刚攒下的，本来想给邻居家的小妹交学费——那丫头父母离异，跟着奶奶过，成绩却总是年级第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亮了，夜市变得更热闹。
刘勇的摊子前却冷清了不少，摊主们都怕惹祸上身，远远地看着，没人敢过来修鞋。
快到九点时，一辆警车“呜呜”地开了过来，停在夜市入口。
下来两个警察，其中一个穿着辅警制服的，正是黄毛强子的表哥，姓李。
李辅警径首走到刘勇的摊子前，双手叉腰：“你就是刘勇？”
刘勇放下手里的活，站起身：“我是。”
“有人报案，说你在这儿打架斗殴，还打伤了人。”
李辅警拿出手铐晃了晃，“跟我们回所里一趟，配合调查。”
周围的摊主都不敢作声，张姨急得脸通红，想说话又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我没打架，是他们先动手的。”
刘勇平静地说，“好多人都看见了。”
“谁看见了？”
李辅警扫了一眼周围，“谁看见了站出来作证啊？”
没人吭声。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摊主们，此刻都低下头，假装忙着自己的生意。
李辅警冷笑一声：“没人看见是吧？
那就是你不老实。
带走！”
另一个警察拿出手铐就要铐刘勇。
“等等。”
刘勇看着李辅警，“我跟你们走，但我这摊子……少废话！”
李辅警推了他一把，“再磨蹭就按拒捕处理！”
刘勇被带走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修鞋摊。
那是他爹留下的唯一念想，几块木板搭的架子，上面摆着锤子、钉子、胶水，还有半盒没卖完的鞋垫。
夜市依旧喧嚣，烤串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只有老王头看着刘勇被塞进警车，叹了口气，默默从自己的摊子上拿起一块抹布，帮他把散落的工具收拾好。
警车里，刘勇坐在后排，双手被铐在扶手上。
黄毛强子坐在副驾驶，回头冲他得意地笑，鼻子上贴着纱布，眼角乌青，看着格外滑稽。
“小子，知道厉害了吧？”
黄毛强子吐了口烟，“在沈阳这地界，不是光有拳头就行的。”
刘勇没理他，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路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双眼睛里的火，不仅没灭，反而烧得更旺了。
他想起爹临终前的话，“稳当”。
可这世道，有时候你想稳当，别人偏不让你稳当。
派出所的灯光惨白刺眼。
刘勇被关进一间拘留室，里面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尿骚味。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不怕被关几天，就怕那摊子没人管，等他出来时，早就被人拆了。
不知过了多久，拘留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人走了进来，三十多岁，留着寸头，眼神很亮，嘴角带着点笑意。
“刘勇？”
男人在他对面坐下，递过来一根烟。
刘勇愣了一下，没接：“你是谁？”
“我叫赵红兵。”
男人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刚才在夜市，我看见你了。”
刘勇皱起眉：“你想干什么？”
赵红兵笑了笑：“不干什么。
就是觉得，你这人挺仗义的。
张姨那老太太，不容易，平时总给我妈送点菜。”
他顿了顿，看着刘勇：“黄毛强子他表哥，就是个辅警，没多大权力。
不过，他们肯定会找你麻烦，要么罚钱，要么让你没法摆摊。”
刘勇沉默了。
他知道赵红兵说的是实话。
“我能帮你把这事了了。”
赵红兵弹了弹烟灰，“不用你坐牢，也不用你赔钱。
但有个条件。”
刘勇抬起头，看着赵红兵：“什么条件？”
“我最近想在太原街这边开个游戏厅，缺个看场子的。”
赵红兵的眼神很认真，“我看你身手不错，人也靠谱，想请你过来帮忙。
工资比你修鞋高，怎么样？”
刘勇愣住了。
他没想到赵红兵会说这个。
开游戏厅，看场子，这在他看来，跟黄毛强子那些混混没什么区别。
他爹让他稳当，就是让他离这些远远的。
“你考虑考虑。”
赵红兵站起身，“在里面待着也不是办法。
想通了，就跟门口的警察说，找我。”
说完，赵红兵转身走了出去，拘留室的门“咔哒”一声锁上了。
刘勇坐在冰冷的地上，手里紧紧攥着拳头。
修鞋摊，爹的嘱咐，张姨的眼泪，黄毛强子的嚣张，赵红兵的提议……无数念头在他脑子里打转。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一缕阳光透过铁窗照进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只刚才打过人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
他知道，自己可能要做出一个违背爹嘱咐的决定了。
因为这个世界，有时候不是你想稳当，就能稳当的。
想要不被人欺负，想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光靠修鞋摊和忍让，好像不够。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拘留室的门，眼神里那团火，终于烧了起来。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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