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的意识是一片漂浮在浑浊水域里的羽毛,时而上浮,时而下沉。
监护仪器的“滴滴”声,是唯一能将他与现实连接起来的锚点。
他试图动一动手指,却连这点力气都凝聚不起来。
眼皮重得像挂了两块铅,只能勉强掀开一条缝。
天花板是纯白色的,白得刺眼。
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身影走了进来,动作很轻,更换着他手背上的输液袋。
唉,夜班真熬人。
等下交班一定要去买那家新开的生煎包,不然对不起自己。
一个陌生的女声突兀地在他脑海里响起。
苏墨的瞳孔瞬间凝滞。
幻觉?
是溺水后大脑缺氧的后遗症吗?
他看向那个护士,她正专注地检查着仪器上的数据,嘴唇紧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护士调整完设备,公式化地开口:“感觉怎么样?
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的声音和刚才脑海里那个抱怨夜班的声音,完全是同一个人。
苏墨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干涩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响。
可怜的家伙,看起来还没完全清醒。
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寻死呢?
又是那个声音。
清晰,首接,像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苏墨的心脏猛地一缩,监护仪的“滴滴”声陡然急促了几个节拍。
不是幻觉。
这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
护士注意到了仪器的变化,弯下腰检查他的状况,脸上露出一丝职业性的关切。
“别紧张,放轻松。
你的情况稳定下来了。”
生命体征波动,是噩梦了吗?
还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希望别再出什么岔子,刘总那边可是特意打过招呼的。
刘总……这个名字像一根针,刺入苏墨混乱的思绪。
他看着护士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是标准的关切,但她的“心声”,却在冷静地评估着他的“麻烦”程度。
这太荒谬了。
这比他被骗三十万,比他跳河自尽,比刘总花天价捞他起来,都要荒谬。
他能听见别人的想法?
不,不可能。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刚才那个护士。
是主治医生。
苏墨在半昏迷时见过他。
医生拿起病历板,扫了一眼上面的数据。
“嗯,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快。
年轻人身体底子还是好。”
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一种权威感。
护士在一旁补充:“张主任,他刚才心率有点波动,不过很快就平复了。”
张主任点点头,上前用手电筒照了照苏墨的瞳孔。
瞳孔反射正常,脑水肿的迹象在消退。
这笔治疗费真是值了,鹰阁的特护病房加上全套进口药,一天就能烧掉一辆车。
也不知道这小伙子给那家公司创造了多大利润,值得他们这么下血本。
苏墨的身体僵住了。
他清晰地“听”到了张主任的想法,冷静、客观,充满了职业性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昂贵的商品。
张主任放下手电筒,对护士交代工作:“继续按时注射甘露醇,注意观察排尿量。
下午再安排一次脑部CT复查。”
“好的,张主任。”
甘露醇……唉,又要不停地跑厕所换尿袋了。
我的生煎包啊,可别凉了。
护士心里一声哀嚎。
苏墨闭上了眼睛,大脑一片轰鸣。
这不是幻觉。
这不是巧合。
他真的能听见!
他能听见医生对他病情的真实判断,能听见护士对早餐的执念。
这些想法,和他们口中说出的话、脸上做出的表情,构成了一个诡异又割裂的世界。
一个真实的、隐藏在皮囊之下的世界。
医生和护士很快离开了病房,脚步声远去。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
但这一次,这声音不再是嘲笑。
它像一个节拍器,为苏墨刚刚获得的新能力,打着冷酷的节拍。
他缓缓转动眼球,视线落在床头柜上。
那张银行卡。
那部新手机。
小李离开时的画面在脑海中重现。
他彬彬有礼的微笑,他推眼镜时严肃的语气,他那句“公司的利益高于一切”。
当时,他只是觉得冰冷、屈辱。
现在,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
如果……如果当时他也能听见小李的心声呢?
他会“听”到什么?
这小子还挺识趣,没哭没闹。
省了不少事。
三十万就想封口?
真是天真。
这只是第一笔钱,稳住他,等融资结束,有的是办法让他彻底闭嘴。
刘总的手段还是高明,一个快死的麻烦,转手就变成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
既堵住了负面消息的口子,又卖了个人情,让这小子感恩戴德地回来继续当牛做马。
一石二鸟。
这些不是他听到的。
是他在脑海里,根据己知的事实,进行的、最恶毒的、也最可能真实的推演。
只是推演,就足以让他浑身发抖。
那是一种比跳入冰冷河水更彻底的寒意,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让他灵魂战栗。
他想起了小雅。
想起她梨花带雨地说着“我们一起努力,很快就能买房了”。
那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
这傻子,还真信了。
等把他的积蓄都套出来,就说性格不合分手。
三十万,够我买好几个包了。
他想起了那次他加班到深夜,小雅发来的信息:“老公辛苦了,早点回来,我给你炖了汤。”
他当时感动得无以复加。
可她心里真正的声音,又是什么?
烦死了,又这么晚。
还得装贤惠,不然怎么让他心甘情愿把工资卡交给我?
那个新来的总监好像对我有点意思,开的是保时捷呢……“啊——”一声压抑不住的、沙哑的嘶吼从苏墨喉咙里挤了出来。
撕心裂肺。
他猛地蜷缩起身体,这个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传来,但他毫不在意。
所有的甜蜜回忆,所有的温情脉脉,在这一刻,都被掀开了虚伪的幕布,露出了底下爬满蛆虫的、腐烂恶臭的真相。
他不是被欺骗了。
他是自始至终,都活在一个被人精心编织的谎言舞台剧里。
他是一个投入了真情实感的、可笑的观众,也是那个被随意摆布的、滑稽的小丑。
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红灯急速闪烁。
门被猛地撞开,刚才离开的护士和两名医护人员冲了进来。
“快!
病人情绪激动!”
“准备镇静剂!”
护士按住他试图挣扎的肩膀。
怎么回事!
刚才还好好的!
千万别出事,不然我的奖金就泡汤了!
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药剂被缓缓推入血管。
一股无法抗拒的倦意席卷而来,他挣扎的力气渐渐消失。
意识再次变得模糊,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那片随波逐流的羽毛。
他沉入黑暗,但黑暗的最深处,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睁开。
世界,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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