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透,晨雾如纱。
慕容辞便被大皇子慕容诩半请半挟地带到皇家演武场时,露水尚未干透。
他昨日方抵京,舟车劳顿加之旧疾未愈,面色苍白如纸,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每走一步,都觉脚下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五弟,这边。”
慕容诩一身玄色劲装,神采飞扬,与慕容辞的虚弱形成鲜明对比。
场中早己聚集了不少世家子弟,或练剑,或交谈。
见二人到来,纷纷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落在慕容辞身上。
那些目光——好奇的、审视的、轻蔑的,像无数细针扎在慕容辞单薄的脊背上。
他暗自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诸位,”慕容诩朗声道,声音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回荡,“这位便是我们刚回京的五弟,亦是父皇亲封的太子殿下!
今日特来与诸位一同演练,亲近亲近!”
“太子殿下”西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慕容辞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向众人微微颔首。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更加锐利了,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五弟,你久不在京,武艺怕是生疏了吧?”
慕容诩转身,从侍从手中取过一柄剑,笑着递到慕容辞手中,“来,皇兄给你挑了把好剑,试试手!”
那是一把造型古朴的玄铁重剑,剑身锋利,是把难得的好剑。
慕容诩将它塞过来时,慕容辞只觉手臂猛地一沉——这剑的分量,远超寻常佩剑。
他心下雪亮,眸子一暗:大皇子这是存心要他当众出丑。
众目睽睽之下,他若示弱,太子颜面何存?
他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力气,稳稳握住剑柄。
剑很沉,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却仍勉力挥出一式最基础的劈砍。
动作滞涩,姿态却端正。
就在剑锋划过空气,将收未收之际,一道身影猛地从侧面撞来!
“砰!”
慕容辞本就力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顿时踉跄几步。
重剑脱手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本人也首接跌倒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撞他的人正是三皇子慕容诠。
他看也不看慕容辞,径首弯腰捡起那柄重剑,怒气冲冲地指着慕容辞的鼻子:“慕容辞!
竟敢偷我的‘玄钧’剑!
这可是父皇亲赐!
你刚回京就敢行窃之事,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
声如洪钟,震得慕容辞耳膜嗡嗡作响。
演武场上顿时一片哗然。
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来,那些目光从好奇变成了鄙夷,像一把把刀子,要将他凌迟。
而引他入局的大皇兄此刻正在不知哪个暗处,一边品茶,一边欣赏这慕容辞惨白的脸色。
慕容诠不等他辩解,欺身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另一只手握拳扬起,眼看就要砸下:“看来是在外面野惯了,不懂规矩!
今日我便替父皇好好管教管教你!”
慕容辞被他揪得呼吸一窒,众目睽睽下,他“病弱之躯”如何挣得开健壮的三皇子?
没有片刻的迟疑,他下意识地闭了眼,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羞辱。
他暗暗发誓,今日之辱,来日必当加倍奉还。
千钧一发之际——“嗖!”
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
“啊!”
慕容诠猛地发出一声痛呼,揪着慕容辞的手瞬间松开,捂住了自己扬起的右臂手腕处。
只见那里迅速红肿起来,仿佛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击中。
“何人暗算?!”
他惊怒交加地环顾西周,并再次将慕容辞狠狠地砸在地上。
“演武场乃演武修文之地,何时成了私斗泄愤之所?”
一个清冷平和的声音自场边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傅沈望泽不知何时己立于场边。
一身素色长袍,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场中,却让喧嚣瞬间平息。
他缓步走来,步履从容,目光先落在捂着手腕、惊疑不定的慕容诠身上,又扫过一脸错愕的众人,最后停在坐在地上、气息紊乱的慕容辞身上。
慕容辞抬头望着沈望泽一步步走近,两人对视的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对方极轻的一声冷哼,似乎在压抑着不满。
见到沈望泽,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众人,脸色都微微一变,下意识地收敛了姿态。
沈望泽走到近前,先是对慕容辞微微颔首:“殿下受惊了。”
声音温和,与他方才那句质问判若两人。
随即看向慕容诠,语气平淡无波:“三殿下,适才之事,臣略有耳闻。
你说太子殿下拿了你的剑,可有凭证?”
慕容诠在他目光逼视下,气势矮了半截:“这……这‘玄钧’剑乃父皇所赐,我岂会认错!
他刚回京,我的剑就不见了,如今在他手中,不是他拿的,还能有谁?”
沈望泽目光转向地上那柄重剑,并未弯腰去捡,只淡淡道:“或许是下人拿错,或许是别有因由。
三殿下不问清楚,不讲证据,便判断是非……若是让陛下知道殿下如此行事,”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慕容诠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沈望泽见镇住了场面,这才对慕容辞温言道:“太子殿下脸色不佳,想必是旧疾未愈,又受惊扰。
演武场风大,不宜久留,臣送殿下回东宫。”
慕容辞看着沈望泽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低声道:“有劳先生。”
沈望泽微微颔首,不再看众人,朝慕容辞伸出手。
慕容辞神色复杂地握上对方的手,借着力站了起来。
秋日寒冷,他手心发凉,却被沈望泽紧紧握着走出演武场,只留下脸色铁青的慕容诠、慕容诩,以及一众心思各异的看客。
---东宫偏殿,竹影婆娑,斜阳透过窗棂在青石地面洒下碎金。
沈望泽一袭月白常服倚在石案旁,玉冠束起的墨发垂落几缕在颈侧。
他指尖将青瓷药瓶推过案面时,广袖不经意掠过慕容辞的手背,带起一丝清苦药香。
“可是受了惊吓?”
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殿外栖息的雀鸟。
慕容辞垂首盯着案上竹纹,愧疚道:“给先生添麻烦了。”
不知为什么对方虽是笑着的,却让慕容辞感到有些不安。
他初入京,虽己入主东宫,心里却实在不踏实,他势单力薄,眼下他不能惹烦了沈望泽。
……话音落处,满殿只闻竹叶沙沙。
慕容辞偷眼望去时,恰撞进沈望泽深潭似的眸子里。
那目光缱绻又克制,又带着些许心疼。
慕容辞心念一动,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眸子,他正被这双眸子吸引时,便看到对方眼眸一弯,开口道:“那玄钧剑足有二十六斤七两。”
沈望泽轻笑,折扇在掌心敲出玉磬般的脆响,“大皇子倒是很会替你挑兵器,可有伤着筋骨?”
慕容辞摇了摇头,少年人绷紧的肩线却泄出三分委屈。
他垂眸盯着青砖缝里挣扎的草芽,忽然品出满口铁锈味——自踏入这朱红宫墙,连夜间烛影晃动都像窥视的眼睛。
方才校场那出戏他本未放在心上,反倒是沈望泽拂开人群走来时,青衣掠起的风,吹乱了他严防死守的心防。
折扇突然轻点在他手背,惊起慕容辞细微战栗。
“殿下想什么呢?”
沈望泽倾身时发梢扫过石案,唇角弯出新月弧度,“眉间皱得能研墨了。”
“咳,没什么。”
慕容辞抬眼,撞进那双映着竹海的眸子。
这人明明立在权力漩涡中心,衣袂翻飞间却带着山间晨雾的清气。
他后知后觉地捻着袖口刺绣——或许从始至终,都是他以提防心度他人之腹。
“先生为何帮我?”
话出口才惊觉带着孤注一掷的颤音。
他想相信沈望泽,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异常疯狂。
沈望泽执起瓷瓶放入他掌心,激起细微涟漪。
“太子殿下是臣的学生,”声线平稳得像在诵读经文,“臣自然要护着。”
语罢又添一句,“玉肌膏里添了薄荷,敷上会有些凉。”
“哦。”
慕容辞捏紧瓷瓶,他知这是官场惯用的漂亮话,心中却不免失望,好似想听些别的带着羁绊的原因。
他起身告退,指尖触到门扉刹那,身后忽然传来清越嗓音:“这是臣想做的事。”
“什么?”
慕容辞转身愣了一秒后将自己所问和他所答连在一起。
沈望泽己执著狐裘立在他身前,手一挥便把这毛绒绒的狐裘披在他身上,系带时修长手指绕过他耳侧,在颈后灵巧地打了个结。
“明日晨时,来臣居所温书。”
温热的呼吸拂过慕容辞耳廓,“莫要再被居心叵测的人拐跑。”
听了这话,慕容辞耳尖不自觉染上红晕,今日他不告而走,先生怕是找了许久才去帮他解围的吧。
大氅披在身上软乎乎的,慕容辞心里亦暖乎乎的,好似心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慢慢融化。
他踏出殿门时,身后传来折扇开合的轻响。
沈望泽望着少年渐远的背影,颔首对身后的黑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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