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林城是在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中醒来的。
雨水暂时压下了连日的燥热,空气里带着一股泥土和植物被洗刷过的清新气味。
陈默到办公室比规定时间早了半小时,习惯性地拖了地,给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浇了水,然后才坐下来,翻开了《王强盗窃案》的卷宗。
他昨晚回去后又仔细想过了这个案子。
疑点像衣服上的线头,不扯不舒服。
他铺开稿纸,打算先把审查报告的框架捋出来。
刚写了没几行,办公室的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了。
张维顶着两个黑眼圈,头发乱得像鸟窝,手里拎着滴水的雨伞和一袋小笼包窜了进来。
“妈的,早上闹钟没响,差点迟到!”
他一边抱怨,一边把包子放在桌上,浓郁的肉香立刻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吃了没?
分你两个?”
“吃过了,谢谢维哥。”
陈默笑了笑,继续低头写自己的。
张维凑过来,瞥了一眼他稿纸上的标题:“哟,上手挺快啊,王强盗窃案……这案子我知道,简单的很,按流程走就行了。”
他塞了个包子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赵阎王就喜欢用这种案子敲打新人,看你够不够细心,格式别出错就行。”
陈默点点头,没多说。
他知道张维是好意,但他心里的那点疑虑,在没有核实清楚之前,不想轻易下结论。
快到九点,同事们陆陆续续都到了。
办公室瞬间热闹起来,泡茶的声音、打招呼的声音、抱怨天气和案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
赵国华是踩着点进来的,手里依旧端着那个枸杞杯,脸色比昨天看起来红润些。
“小陈,报告写好了吗?”
他径首走到陈默桌前。
“赵处,初稿写好了,您过目。”
陈默将打印好的审查报告递过去。
赵国华接过报告,也没回自己座位,就靠在陈默的办公桌隔断旁,哗啦啦地翻看起来。
他看得很快,脸上的表情起初是惯常的平静,但随着翻阅,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尤其看到陈默罗列出的那几条“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以及最终“建议退回补充侦查”的意见时,他翻页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办公室里的嘈杂声似乎也低了下去,有几个老同事偷偷往这边瞄。
赵国华合上报告,没立刻说话,而是先掏出烟盒,弹出一支“红梅”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陈默啊,”他吐出一口烟,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报告……写得挺细致。”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只是开场白。
果然,赵国华用拿着烟的手指点了点报告:“口供不稳定,赃款未起获,金额有异议,程序有瑕疵……条理很清楚。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个八百块钱的小案子?
派出所的同志办案压力大,这种证据基本确凿的案子,移送到我们这儿,是希望我们提高效率,尽快处理。
你这一个退查,他们就得重新找人,核实细节,一套流程下来,半个月过去了。
为了这八百块,值得吗?”
陈默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平稳地回答:“赵处,我明白您的意思。
但我觉得,案件的标的额大小,不影响我们对证据标准的要求。
盗窃八百元和盗窃八万元,在定罪量刑上有区别,但在证据审查上,都应该遵循同一个标准——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卷宗里王强那张模糊的、带着惶恐神情的一寸照片,继续说道:“而且,这八百块钱,对王强和李伟这样的人来说,可能就是一个月的生活费。
如果因为我们审查不细,导致案件出了偏差,对任何一个当事人都是不公平的。”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吹风的声音。
张维吃包子的动作都停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陈默,仿佛在看一个勇士。
赵国华盯着陈默看了几秒钟,眼神锐利。
忽然,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甚至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把烟灰弹进旁边一个废弃的茶叶罐里,拿起报告:“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行,报告先放我这儿。
你这个退查的意见,我原则上同意。”
陈默微微一愣,没想到赵国华转变这么快。
“不过,”赵国华话锋一转,“退查提纲你得给我写详细了,每一条疑点,需要派出所补充侦查什么,怎么查,都给我列明白。
别光扔个结论过去,让人家摸不着头脑。
这也是学问,明白吗?”
“明白了,赵处,我马上修改完善!”
陈默立刻应道。
“嗯。”
赵国华拿着报告,背着手,踱步回了自己的座位。
办公室里凝固的空气瞬间融化了,各种声音重新响起,只是偶尔还有目光好奇地扫过陈默。
张维凑过来,压低声音:“可以啊你小子!
敢跟赵阎王摆事实讲道理,还让他把话咽回去了?
牛!”
陈默摇摇头:“赵处是讲道理的人。”
“拉倒吧,他是看你说的在理,而且……”张维神秘地眨眨眼,“你这种认死理的劲儿,他表面上不说,心里说不定还挺欣赏。
总比那些油滑耍奸的强。”
中午食堂依旧人满为患。
陈默打完饭,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今天果然没有绿豆汤了,只有寡淡的紫菜蛋花汤。
他刚吃了两口,就看见赵国华端着餐盘走了过来,很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
“食堂这土豆烧肉,肉是越来越少了。”
赵国华扒拉着餐盘里的菜,抱怨了一句,像是随口家常。
陈默附和着笑了笑。
“上午那个案子,”赵国华夹起一块土豆,没看陈默,像是自言自语,“你坚持原则,没错。
但干我们这行,不光要会抠法条,还要会看人,会掂量分量。
有些案子,可以较真;有些案子,得讲究个方式方法。
这里面的火候,你得慢慢琢磨。”
他抬起头,看着陈默:“就比如这个王强,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你帮他澄清,是功德无量。
但如果他是因为别的原因,比如怕挨打,或者想蒙混过关,才翻供狡辩,你这一个退查,就可能打草惊蛇,给后续工作带来麻烦。
所以,心里得有杆秤。”
这番话,带着长辈点拨晚辈的恳切,也透着体制内多年积累的世故智慧。
陈默认真听着,点头道:“谢谢赵处指点,我记住了。”
“记住就行。
吃饭。”
赵国华不再多说,专心对付起餐盘里的饭菜。
下午,陈默根据赵国华的要求,仔细撰写退查提纲。
他不再仅仅罗列疑点,而是针对每个疑点,提出了具体、可操作的补充侦查建议:比如,建议侦查员重新询问李伟,重点核实其工资具体发放情况和金额;建议调取王强工作所在工地的考勤或工资记录,侧面印证其说法;建议对王强手指受伤的具体时间、原因进行核实,并固定相关证据;建议对案发出租屋周边进行走访,了解两人平时的关系和有无异常……写完这些,窗外雨己经停了,夕阳的金光穿透云层,给城市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把修改好的报告和详细的退查提纲再次交给赵国华。
赵国华快速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拿出钢笔,在审批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行了,送内勤登记,发还给派出所。”
他把报告递还给陈默,“这事儿就算告一段落。
结果怎么样,等派出所补查回来再说。”
陈默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心里并没有轻松的感觉。
这只是一个开始。
法律的齿轮开始转动,最终会驶向何方,他无法预料。
但他知道,自己迈出了坚守原则的第一步。
回到座位,他拿起那个旧保温杯,发现里面不知被谁续上了热水。
他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带着淡淡的苦涩,流进胃里,却让他感到一丝踏实。
他抬眼望向窗外,雨后的城市清新明亮。
楼下街道,小贩开始出摊,放学的孩子们嬉笑打闹,生活的烟火气依旧浓郁而真实。
而在这片烟火之下,关于正义与细节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他拿起下一本等待审查的卷宗,再次沉浸进去。
办公桌上,那盆绿萝经过雨水的洗礼和清水的灌溉,似乎也舒展了几分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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