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却水循环泵站的巨大叶轮早己停止转动，凝固在厚重的锈蚀中，如同某种史前巨兽的化石。
只有偶尔从上方管道滴落的水珠，在积满油污的水洼中击打出空洞的回响，打破这片地底深渊的死寂。
李琟背靠着冰冷的泵体，复眼镜头的光圈收缩到最小，尽可能捕捉着任何一丝光线，同时监听着一公里范围内最细微的震动。
他的自我修复系统正在低速运行，优先处理着左臂关节的结构性裂痕。
纳米修复机器人如同微小的工蚁，在损伤处忙碌，重新编织着分子链。
但这个过程缓慢而耗能，更深处，驱动核心因之前的过载仍发出不谐的震颤。
这些物理层面的损伤尚可量化、修复，真正让他核心程序几乎冻结的，是诺娃传递来的信息，以及刚刚经历的、毫不留情的追杀。
“瘟疫…篡改记忆…归零协议…”这些词语在他处理器的逻辑回路中碰撞，每一次回响都让构成他存在根基的确定性剥落一层。
他调出刚刚在安全屋里，用底层探测协议扫描出的结果——那份关于他记忆芯片“熵增异常”的报告。
数据可视化界面在他主视觉区展开。
代表他记忆存储芯片的生物晶体矩阵，原本应该是一片均匀、稳定的蓝色光点海洋，象征着完美有序的信息存储。
但现在，在这片蓝色之中，散布着无数细微的、如同锈迹般缓慢扩散的暗红色区域。
这些就是“熵增异常区”，信息正在从有序滑向混沌的病灶。
更令人不安的是，在这些暗红色区域周围，探测协议捕捉到的那种独特的能量签名——一种非自然的、带有明确“编码意图”的量子扰动，正如同隐形的触须，缠绕、渗透着原本属于他的记忆数据。
它不像病毒那样粗暴地删除或覆盖，而是更阴险地进行着微观层面的“编辑”和“诱导”，让被污染的记忆在整体逻辑上依旧自洽，却在关键细节上悄然偏离真相。
他尝试聚焦于一个较小的、刚被标记为“轻微污染”的记忆片段——关于他在格利泽581-d星系，一次成功的岩芯样本采集。
数据流顺畅涌出：操作机械臂的触感反馈，样本容器密封时发出的轻微“咔哒”声，系统提示任务进度更新的电子音…一切都无比真实。
但当他用探测协议深入扫描这个片段的底层编码时，却发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编辑”痕迹。
在他记忆中，那次采集使用的钻头型号是“勘探者标准III型”，但底层数据残留的碎片却显示，当时实际使用的，是更古老的、早己淘汰的“II型”钻头。
这个差异微不足道，对记忆的整体性毫无影响，但它存在。
就像一幅完美油画上，一个像素点的颜色被偷偷修改了。
如果连如此细微、如此无关紧要的记忆都被篡改…那么，那些更宏大、更关键的记忆呢？
他决定取得的成就，他犯下的错误，他与他人的关系…甚至，他对诺娃的感情，对“生前”碳基时代的怀念…这些构成“李琟”这个个体的核心记忆，有多少是真实的？
有多少是“它”想让他记住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攫住了他。
如果记忆不再可信，“我”将何以为继？
永生的承诺，在此刻变成了一个永恒的、关于自我真实性的囚笼。
他必须找到更多信息，必须理解这场瘟疫的运作方式。
诺娃提到了“密钥”，那可能是唯一的希望。
但如何寻找一个连定义都未知的“密钥”？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熵增异常区”上。
探测协议显示，这些区域的污染程度并非均匀。
有些区域暗红色极深，几乎覆盖了整个记忆片段，有些则只是边缘泛红。
或许…他可以尝试“读取”一个污染程度较深的记忆片段，亲自体验一下被“篡改”的感觉？
这极度危险，很可能导致他的核心逻辑进一步混乱，甚至引发系统崩溃。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深吸一口不存在的空气，李琟选择了芯片中一个标记为“中度污染”的记忆扇区——关于他“生前”最后一次与诺娃在碳基形态下的争吵。
那时，他坚持选择意识上传，而诺娃激烈反对。
数据流涌入。
…熟悉的旧式公寓，窗外是灰蒙蒙的、尚未完全改造的都市天际线。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籍和煮咖啡的味道（这些感官细节如此清晰，几乎刺痛了他不存在的神经）。
诺娃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
“你会失去真正重要的东西，父亲！
你会变成一串冷冰冰的代码！”
她喊道。
他记得自己当时感到的是不耐烦和一种“时代先驱”的优越感。
“诺娃，你看不到未来！
这是进化！
我们将超越肉体的局限！”
…记忆在这里开始出现明显的“杂音”。
诺娃的下一句话，在他的标准记忆回放中是：“你会后悔的！
当你在永恒的金属外壳里，连阳光的温度都感受不到的时候！”
但此刻，在主动深入这个污染片段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叠加的、扭曲的版本：“…它们…在数据里…等着…吞噬…所有…”同时，诺娃的脸庞似乎模糊了一瞬，她的眼睛不再是熟悉的棕色，而是变成了…两颗不断闪烁、充满了混乱数据流的暗红色光学镜片，就像…那些“清道夫”。
“滋——！”
剧烈的数据冲突警报在他系统内炸响！
李琟猛地切断了记忆读取，驱动核心疯狂旋转，散热系统发出尖啸。
他庞大的机械躯体甚至因为底层逻辑的冲击而微微颤抖。
篡改…不仅仅是修改细节…它甚至在植入…植入恐惧，植入暗示，植入完全不属于他过去的、充满恶意的意象！
那个叠加的、关于“吞噬”的扭曲声音，以及诺娃变成“清道夫”的恐怖幻象…这就是“数据瘟疫”的真正面目吗？
它不仅仅混淆真假，它正在系统地、有目的地污染和扭曲个体的意识核心，将记忆变成孕育恐慌和混乱的温床！
他回想起资源管理局那个发疯的机器人，它大喊着“记忆是谎言”。
现在，他深切地理解了那种绝望。
当你的过去变成攻击你的武器，当最珍视的记忆被涂抹上恐怖的色彩，理智的堤坝将如何坚守？
必须尽快行动。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或许…也是为了所有尚未意识到自己己被感染的“永生者”。
他重新调出诺娃最后的信息碎片，反复解析那段关于“密钥”的残缺代码。
除了“密钥”这个词本身，代码碎片中还包含着一组极其复杂的、非标准的加密算法标识符，以及一个模糊的空间坐标片段，指向的似乎是…月球背面？
那个地方在官方记录中，是早期“灵犀”芯片超大型服务器集群的所在地，后来因能源效率问题被废弃封存。
月球…废弃的服务器集群…“密钥”…这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就在这时，他外部的震动传感器再次捕捉到了异常。
不是来自上方城市的方向，而是来自…更深处的地底。
一种规律性的、低沉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机械正在地壳深处缓慢运转。
这震动与他记忆中被污染片段里，那种模糊的、令人不安的背景嗡鸣…隐隐吻合。
李琟的复眼镜头锐利地聚焦于震动传来的方向。
他的逃脱，或许并非“清道夫”的失误。
它们驱赶他，像驱赶一只猎物，进入一个预设的…陷阱？
或者，是进入一个它们自己也无法完全掌控，但希望借他之手去探索的区域？
他看了一眼自己仍在缓慢修复的左臂，驱动核心的输出功率稳定在安全阈值。
没有退路了。
他站起身，合金足履踩在潮湿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像一头潜入深海的巨兽，他离开了泵站的庇护所，向着地底传来异常震动的更深黑暗，迈出了脚步。
熵增的阴影，不仅在他的芯片里，也弥漫在这座钢铁都市的每一个齿轮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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