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端上了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边角被磨得油亮的矮木桌。
一盆清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冒着稀薄的热气。
旁边的小笸箩里,躺着几个黄中带黑、掺了不少麸皮的玉米饼子。
饼子个头不大,数量有限,一眼就能数得清。
母亲李素芬拿着木勺,给每个人面前的粗陶碗里舀上大半碗粥,粥汤晃荡,里面的野菜叶沉沉浮浮。
分饼子时,气氛更显凝重。
她拿起一个饼子,用手仔细地掰开,分成大小不等的几块。
最大的一块,自然放到了弟弟铁蛋的碗边。
接着是父亲田永贵,然后是大姐、二姐。
轮到田小田时,笸箩里只剩下小半块,比二丫那块明显要小一圈。
田小田没说话,默默接过,放在自己碗旁。
二丫田二丫瞥了一眼小田那小块饼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带着点说不清是得意还是别的什么意味。
她拿起自己的那块,三下五除二就塞进了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快速蠕动着,眼睛还盯着桌上剩下的食物。
田小田却舍不得这么快吃完。
她先用筷子夹起一点寡淡的野菜,就着稀粥喝了一小口,让空落落的胃里先有点暖意。
然后才拿起那小块玉米饼,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麸皮粗糙,拉得嗓子眼有点痒,但玉米那点微乎其微的甜香,还是在口腔里慢慢弥漫开来。
她细细地咀嚼着,仿佛要把每一丝味道都榨取干净。
就在这时,也许是饼子太干硬,也许是吃得太急,一小点比指甲盖还小的饼渣,从她嘴角掉落,滚到了粗糙的木头桌面上。
田小田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捡。
“妈!”
一个尖利的声音猛地响起,打破了饭桌上短暂的平静。
二丫田二丫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手指首首地指向田小田碗边的那点饼渣,声音拔得老高:“你看小田!
她糟蹋粮食!”
这一声如同惊雷,桌上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李素芬正为明天锅里下多少米、掺多少野菜发愁,心里本就憋着一股火气,闻言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顺着二丫指的方向看去,那一点金黄的饼渣在暗色的桌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田小田!”
李素芬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吃个东西都吃不利索!
几岁的人了?
粮食是多金贵的东西你不知道?
不想吃就别吃!”
说着,她“啪”一声放下手里的筷子,伸手就要去拿田小田面前那还剩大半的饼子。
田小田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委屈像是潮水,瞬间涌了上来,冲得她鼻尖发酸,眼圈不受控制地就红了。
那饼子她明明才只吃了一小口。
那饼渣根本不是她故意的。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可看到母亲那因常年劳累而显得严厉刻板的面容,看到二姐那一脸“抓到你错处”的劲儿,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只会引来更凶的责骂。
她抿紧了嘴唇,倔强地低下头,不说话,却把手里那剩下的小半块玉米饼,死死攥紧,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仿佛攥着的不是一块粗糙的饼子,而是自己那点微薄的、不容侵犯的尊严。
饭桌上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大姐田大丫欲言又止,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小田,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铁蛋被这阵势吓到,捧着碗不敢再喝粥。
一首沉默着,像块石头一样坐在那里的父亲田永贵,这时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咳嗽。
“咳。”
声音不高,却让李素芬伸出去的手顿在了半空。
她动作僵了一下,扭头看了丈夫一眼。
田永贵没什么表情,只是拿起自己的空碗,又舀了半勺稀粥,慢腾腾地喝了起来,仿佛刚才那声咳嗽只是无意。
李素芬胸口起伏了两下,那股突如其来的火气,像是被丈夫这无声的态度戳破了一个口子,慢慢泄了下去。
她收回手,重重地坐回凳子上,狠狠瞪了田小田一眼,语气依旧不好,却不再提要拿走饼子的事:“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吃了!
一点粮食屑子都不准浪费!”
田小田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她松开攥得发紧的手指,小心地捡起桌面上那点饼渣,放进嘴里。
然后,继续小口小口地,咀嚼着那剩下的小半块能硌疼嗓子的玉米饼。
饼子有点咸,混着刚才强忍回去的泪水的味道。
这顿饭,在一种更加沉闷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
只有二丫,似乎因为刚才那场风波,心情莫名好了些许,收拾碗筷时,嘴里甚至还若有若无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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