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的温暖,像一层脆弱的薄膜,暂时将外面的风雪隔绝。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伴随着母亲李玉兰略带疲惫的唠叨:“回来了?
炉子上有热水,先洗把脸。
今天厂里发了两条带鱼,我给你们红烧了,你爸最爱吃这个……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点还没回来。”
陈默“嗯”了一声,将书包放在靠墙的折叠桌上。
屋子不大,只有两间房,家具陈旧却擦拭得干净。
里屋的门虚掩着,那是父母卧室,也是父亲晚上看书和抽烟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带鱼煎炸后的咸香味,这本该是令人安心的家的味道,但不知为何,陈默心里那点从学校带回来的宁静,正被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侵蚀。
父亲陈建国是个极守时的人,尤其是在吃饭这件事上。
他常说,厂里几千人等着吃饭,他这个管生产的,自己家里吃饭更不能没个准点。
墙上的老式挂钟,“咔哒、咔哒”,不紧不慢地走着。
六点。
六点一刻。
六点半……带鱼在锅里热了又热,汤汁都快收干了。
母亲从厨房探出身的频率越来越高,眉头也越皱越紧。
她解下围裙,走到窗边,撩起那副洗得发白的碎花窗帘,向外张望。
窗外只有被路灯映照得昏黄的、飞舞的雪花,和黑黢黢的楼影。
“怪了,你爸从没这样过……就算加班,也该托人捎个信儿回来。”
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虑。
陈默放下手里的课本,也走到窗边。
楼下空无一人。
那种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想起了放学路上看到的钢厂那沉默而庞大的轮廓,想起了父亲近来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
“妈,我去厂里看看?”
陈默提议。
“再等等,再等等……兴许是路上耽搁了。”
母亲像是在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转身回到厨房,却只是无意识地擦拭着己经光洁的灶台。
挂钟指向七点。
外面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呜呜地拍打着窗户。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模糊的人语,从楼道里由远及近,清晰地传了上来。
那脚步声不是父亲平日里沉稳有力的节奏,而是拖沓、混乱,带着一种不祥的急促。
母亲猛地停下手中的动作,脸色瞬间白了。
陈默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
还没等他拉开门,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近乎砸门的拍打声,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呼喊:“嫂子!
开门!
快开门!
陈厂长出事了!”
门被陈默猛地拉开。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雪沫和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汗味扑面而来。
门口的景象让陈默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西个穿着钢厂深蓝色工装、满身油污和雪水的男人,正吃力地抬着一块厚重的、临时拆下来的门板。
门板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人,正是陈建国!
他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闭,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混合着黑色的油污。
他那身平时极其爱惜的、代表干部身份的深色中山装,此刻凌乱不堪,沾满了泥泞和灰白色的雪浆。
一条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老陈!”
母亲李玉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厨房冲了出来,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被陈默下意识地一把扶住。
“怎么回事?!
我爸怎么了?!”
陈默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变得嘶哑,他扶着母亲,眼睛死死盯住工友们。
为首的正是父亲的老部下,钳工班班长刘大柱,他满脸汗水混着油污,急声道:“车间……出钢坯的时候,吊钩不知道怎么断了……陈厂他……他为了推开旁边一个新来的学徒,没躲开……被……被砸到底下了……”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默和母亲的心上。
“快!
抬进来!
抬到里屋床上!”
陈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颤抖和决断。
他此刻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工友们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门板抬进狭窄的里屋,将昏迷不醒的陈建国转移到床上。
动作间,陈建国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眉头紧紧皱起,但依旧没有醒来。
“厂医呢?
厂医看过了吗?”
李玉兰扑到床边,颤抖着手想去抚摸丈夫的脸,却又不敢,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刘大柱沉重地摇了摇头,这个粗壮的汉子眼圈有些发红:“看过了,厂医老周跟着一起过来的,在楼下喘口气。
他说……他说陈厂长脊椎伤得厉害,可能……可能……”他哽咽了一下,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可能……终身瘫痪。
这五个字,像无形的冰锥,刺穿了房间里所有的空气。
李玉兰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床沿,压抑的、绝望的哭声在逼仄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陈默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床上那个曾经如山一般、支撑着这个家和整个钢厂一片天的父亲,此刻像一片残破的落叶般躺在那里。
父亲那双曾经有力、能画出最精密图纸、也能在除夕夜把他高高举起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冰冷而僵硬。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消失了,挂钟的“咔哒”声也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母亲破碎的哭泣声,工友们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父亲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家的温暖薄膜,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
那座名为“父亲”的山,在他的眼前,轰然倒塌,无声,却震耳欲聋。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本章完)加油!
加油!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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