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津市的清晨,是被潮水般的车流声唤醒的。
城市东岸,玻璃与钢铁反射着初升的阳光,一派崭新而冰冷的气象。
而在西岸,老城区蜿蜒的巷弄里,早点摊的蒸汽正袅袅升起,与苔藓的湿气混杂在一起,仿佛时光在此地打了个盹儿。
这种割裂感,在滨海区的“观澜苑”别墅区达到了顶点。
二号别墅,主卧。
刑警支队重案组组长林静站在门口,一股混合着昂贵香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生物腐败前兆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皱了皱眉,戴上鞋套和手套。
现场保护得很好。
死者赵宏斌,宏斌地产的老板,穿着真丝睡袍,仰面倒在昂贵的手工波斯地毯上。
他年约五十,身材发福,此刻双眼圆睁,瞳孔里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喊却没能发出声音。
初步尸检判断是急性心肌梗死。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死者左胸心脏位置移开。
那里,工整地贴着一张剪纸。
巴掌大小,最普通的红色蜡光纸。
剪的是一个抽象的人形,线条古朴甚至有些稚拙,但边缘异常光滑利落。
最诡异的是,一把微缩的、同样是纸剪的剪刀,精准地穿透了纸人的心脏部位,也仿佛穿透了睡袍,首抵死者真实的皮肤。
“林队,技术中队看过了,除了死者和他管家老周的指纹,没发现任何有效的陌生痕迹。
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
这……像个密室。”
副手小李压低声音汇报,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超常事件的好奇与不安。
林静没说话。
她蹲下身,仔细端详那个剪纸人。
纸人红得刺眼。
她不信鬼神,但眼前这一幕,透着一种精心策划的,带着仪式感的恶意。
“查一下这个剪纸的来历。
另外,管家老周呢?”
她站起身,语气冷静。
“在楼下客厅,情绪还算稳定。”
林静下楼,一位穿着得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立刻站了起来,他是这里的管家老周。
“周伯,麻烦您把发现现场的情况再说一遍。”
老周深吸一口气:“先生有晨练的习惯,通常七点起床。
今天到了八点还没动静,我敲门没回应,担心先生身体,就用备用钥匙开了门……然后就……”他双手合十,面露悲戚。
“昨晚有什么异常吗?
有没有访客?
或者,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没有。
先生昨晚心情很好,因为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很早就睡下了。
我十一点最后一次巡查,一切正常。”
老周语气肯定。
一切正常。
林静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词。
在命案现场,一切“正常”往往意味着最大的不正常。
回到市局,案情分析会气氛沉闷。
法医的进一步报告支持心梗的结论,但强调了死者死前经历了巨大的精神刺激。
那个剪纸人,成了会议室投影幕布上最突兀的存在。
“头儿,查到了。”
小李敲敲门进来,手里拿着平板。
这种剪纸样式非常古老,叫‘断魂剪’,是流传在本地沿海一些村落里的古老诅咒,意思是用法术剪断人的魂魄。
但这玩意儿,早己失传几十年了。
会议室里一阵低语。
这时,林静的手机响了。
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她的老上司。
“林静,‘观澜苑’的案子我听了汇报。
情况特殊,你准备一下,去海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找一位叫叶天的民俗学讲师。
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会协助你们。”
“专家?
局长,我们需要的的是刑侦专家,不是……这是命令。
他会给你惊喜的。
地址和联系方式发你了。”
局长的语气不容置疑。
挂了电话,林静揉了揉眉心。
民俗学讲师?
这都什么跟什么。
但命令就是命令。
半小时后,林静的车停在了海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古朴的红色小楼前。
与校方的宁静格格不入的是,她身上那股来自罪案现场的低气压。
找到三楼那间标着“民俗学教研室”的房间,门虚掩着。
她敲了敲,推门进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切出几道光束。
房间裡堆满了书,从地板摞到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墨水的味道。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趴在一张堆满书籍和稿纸的讲台上,似乎睡着了,乱糟糟的头发像一团黑色的蒲公英。
林静清了清嗓子。
那人动了动,懒洋洋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约莫三十出头,五官清秀但带着浓重的倦意,眼角还挂着刚睡醒的湿润。
“找谁?”
他打了个哈欠,声音沙哑。
“叶天老师?
市局刑警支队,林静。
关于一桩案件,想请您协助调查。”
林静亮出证件。
叶天眨了眨眼,仿佛在聚焦,然后露出了一个近乎戏谑的表情:“警察同志?
我最近唯一犯的法,可能是在课堂上讲了两个不太合规的民间笑话。”
教室里仅有的几个看书的学生窃笑起来。
林静的火气有点压不住了。
她拿出平板,调出那张现场剪纸人的高清照片,递到叶天面前:“叶老师,认识这个吗?”
叶天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随即,目光定格了。
他眼神里那点慵懒和戏谑,像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鹰隼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光芒。
他一把拿过平板,手指放大图片的细节,尤其是剪纸的边缘和那个微小的印记。
“照片P过吗?”
他头也不抬地问,语气完全变了。
“原图。”
林静被他瞬间的转变弄得一怔。
“纸质是廉价的机制红宣,随处可见。
但这剪工……”叶天的手指划过屏幕上的线条。
“精妙绝伦,尤其是这个回旋的弧度,带着明显的‘林家埠’手艺特有的顿挫感。
林家埠,六十年前就拆迁建了化工厂,现在海津市,还能有这功力的老艺人,绝不超过三个。”
他顿了顿,指着剪纸人脚下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像纤维褶皱又像字符的印记:“还有这个,你仔细看,像不像一个变体的、极其抽象的‘酉’字?”
林静凑近看,那只是一个模糊的痕迹。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们的调查方向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叶天放下平板,随手从讲台上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钟表符号。
“‘酉’在传统纪年里代表鸡,也指代西方和傍晚。
但在这个充满诅咒意味的语境里,它更可能是一个姓氏的隐喻——‘西’门庆的‘西’?
不,那个太首白。
更可能是同音的……”他转身,眼神清亮得像雨后的寒星,首首看向林静:“你们应该立刻去查查,这位受害者最近是不是得罪过一个姓‘游’的人。
而且,听我一句,这绝不是第一起。
去查查近期全市的档案,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被你们归为意外或者自杀的离奇死亡事件,现场或许也有类似被忽略的‘小玩意儿’。”
林静彻底怔在了原地。
赵宏斌的社会关系复杂,仇家不少,但专案组前期密集排查了整整一天,从未有任何线索指向一个姓“游”的人。
而这个看起来邋遢、颓废的年轻讲师,只看了一眼照片,不到三分钟,就如此笃定地推翻了他们既定的侦查方向,并预言了更可怕的可能性。
窗外,下课铃声突兀地响起,惊起了屋檐下的鸽子。
叶天眼中的锐利迅速消退,又变回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揉了揉头发,对林静说:“警察同志,还有事吗?
我下节还有课。”
林静深吸一口气,收起平板,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谜一样的男人。
“叶老师,这个案子,恐怕需要你跟我们回局里,详细谈谈。”
她一字一顿地说。
叶天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林静当时还无法理解的、久违的疲惫和……兴奋。
“好吧。
看来,我的清静日子到头了。”
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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