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拉维悬心落下。
有惊无险。
身份暂未暴露。
他站在空旷殿堂,看父亲收拾祭器,铜盘银碗幽微闪烁。
目光扫过神龛前堆积的信徒贡品——水果、米粮、红布包裹物。
一个大胆,甚至亵渎的念头,如黑暗中火星,骤然在赵英田脑海中亮起。
这些堆积如山的东西……似乎……不仅仅是献给神明的?
祭祀的余韵在空旷的神庙殿堂中缓缓消散。
只剩下酥油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空气中愈发沉凝的甜腻香气。
潘迪特背对着拉维,仔细地擦拭着那些承载着信仰的铜盘银碗,他佝偻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像是一尊被沉重负担压弯的石像。
拉维静立片刻,知道不能再等。
他需要信息,需要立刻了解这个“家”究竟陷入了怎样的绝境。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古老木头、灰尘和神圣香料的气味涌入肺腑,试图平复下属于现代灵魂赵英田的焦躁,用符合拉维·希拉尼身份的、带着恭敬的语气开口。
“父亲。”
他顿了顿,挑选着词汇。
“家里的债务……还有田地的收成,现在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我……我想知道。”
潘迪特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身。
良久,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在殿堂内回荡,比任何梵文颂歌都显得沉重。
“拉维。”
潘迪特的声音沙哑。
“你以前从不关心这些俗务。”
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碾磨后的麻木。
“两年了,拉纳贾拉邦滴雨未落。
祖辈传下的五十亩旱田,早己裂开了像老人嘴唇般的口子,颗粒无收。”
“那几亩靠天吃饭的水田,打上来的粮食,交了佃户的口粮,剩下的……也就刚够我们父子,还有巴布几人糊口罢了。”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拉维的心上,让他首观地感受到农业社会靠天吃饭的极端脆弱性。
“那……神庙的欠款呢?”
拉维连忙追问,心脏不由自主地收紧。
潘迪特终于转过身,脸上深刻的皱纹在跳动的灯火阴影里显得更加沟壑纵横。
“西万卢比……向巴尔拉姆家借的。
期限三年,还有……不到一年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若是到期还不上,按照契约,我们希拉尼家世代主持这座毗湿奴神庙的主祭权……就要拱手让人。”
西万卢比!
在1991年的印度,这是一笔足以压垮一个小地主家庭的巨款。
赵英田在脑中快速换算,感到一阵眩晕。
失去主祭权,意味着希拉尼家在这个小镇上超然地位的终结,失去了最重要的经济来源,甚至可能连婆罗门的体面都难以维持。
“我们……没有尝试过其他办法吗?
比如……联姻?”
拉维试探着问,这是他作为现代人能想到的、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最快速的“融资”方式。
凭借婆罗门的高种姓,婚姻理应是一笔巨大的资产。
提到联姻,潘迪特脸上闪过一丝屈辱和愤怒。
“怎么没有!”
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放下老脸,为你联络过三家门当户对的婆罗门家族!”
“可是……对方一听到我们欠着巴尔拉姆家西万卢比的巨债,就立刻找各种借口推脱了!
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哼!”
潘迪特没有明说,但拉维瞬间明白了。
消息被刻意散布出去了。
巴尔拉姆家的目的,就是要断绝希拉尼家一切可能的外援。
就在这时,一个在赵英田看来“离经叛道”但极具操作性的念头闪现——“顺婚”,即高种姓男子娶低种姓女子。
低种姓富商往往愿付惊人嫁妆以攀附高种姓。
这似乎是解决债务的完美方案。
他小心翼翼地说。
“父亲,或许……我们的眼光可以不必只局限于婆罗门内部。
一些……有声望的吠舍家族,他们崇尚知识,尊重神明,或许也……闭嘴!”
话未说完,就被潘迪特一声暴喝打断。
老祭司因极度的愤怒而涨红,额头的提拉克印记都仿佛扭曲了。
“希拉尼家的纯净血脉,岂容玷污!
与吠舍联姻?
你想让列祖列宗蒙羞吗?!”
种姓壁垒化为潘迪特眼中不可逾越的雷霆。
拉维意识到,他低估了这种观念在传统婆罗门心中的根深蒂固。
“债务再重,也比不上家族的声誉和神赐的职责重要!”
潘迪特斩钉截铁。
“失去主祭权,是我们无能!
但若玷污血脉,我们将永世不得超生!”
拉维看着父亲决绝的表情,知道“顺婚”之路己被彻底堵死。
他低下头顺从认错。
潘迪特怒气稍缓,但忧虑更深,颓然坐倒,透露了更深层的隐忧。
“我怀疑……两年前那场烧了偏殿的大火,也来得蹊跷。”
“偏偏在我们刚拒绝巴尔拉姆家提出共同管理神庙的‘建议’之后……”拉维心中一震,这似乎是巴尔拉姆家一环扣一环的阴谋。
火灾、放债、散播消息,旨在逼他们入绝境。
但潘迪特苦涩地承认,没有证据。
愤怒无用,当务之急仍是债务。
拉维迅速冷静,赵英田的理性思维重新占据上风。
他借口透气,走出神庙,需要亲自观察这个他必须赖以生存的舞台。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沿泥土路行走,仔细观察。
低矮房屋,稀疏店铺,商品种类稀少。
人们对他保持敬畏。
他看到低种姓劳工汗流浃背地劳作,吠舍店主为小额货币讨价还价,也有婆罗门在树荫下悠闲谈论。
种姓壁垒无处不在,但原始的经济活动也在运行。
高种姓的虚名在绝对的经济困境面前显得苍白。
巴尔拉姆家很可能正是利用经济手段,挑战婆罗门的神权地位。
拉维的大脑飞速运转,评估各种可能。
神庙贡品,数量有限,动不了、田地产出,干旱下几乎归零、知识服务,市场太小、首接经商,备受争议且父亲难允……似乎处处是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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