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冬。
山阳县衙刑房里，弥漫着一股陈年墨锭混合着腐朽木头的酸气。
窗外天色阴沉，如同浸了水的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书吏陈暮云坐在靠窗的条凳上，身前一掌宽的木案，堆着些卷宗文书。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首裰，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
他正埋首抄录一份田产纠纷的案卷，小楷工稳，笔下沙沙，是这死水般衙门里唯一一点活气。
“暮云，暮云！”
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专注。
抬头一看，是户房的书吏孙胖子，正搓着手，一脸神秘地凑过来。
“听说了吗？
北边……又败了。”
孙胖子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唏嘘，“洪督师……唉，十几万大军，就这么没了。
闯贼的气焰，怕是更要嚣张咯。”
陈暮云笔下顿了顿，一滴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晕圈。
他放下笔，将那份刚抄好的卷宗轻轻吹干，语气平淡：“孙哥，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咱们这淮安府的山阳县，天高皇帝远，操心不了那许多。”
“话是这么说，可这心里总不踏实。”
孙胖子叹了口气，随即又换上一副猥琐笑脸，“罢了罢了，说点实在的。
快年底了，‘冰敬’‘炭敬’的章程，你们刑房李头儿可有了说法？
今年这光景，怕是各房都得紧巴些。”
所谓“冰敬炭敬”，不过是官场陋规，下级给上级，地方给京官的节敬，名目繁多，早己是心照不宣的常例。
陈暮云这等底层书吏，便是这利益链条的最末端，既要凑份子，又捞不到多少油水。
“李头儿自有分寸。”
陈暮云不欲多谈，将晾干的卷宗理好，站起身，“这份卷宗要送予县尊过目，我先去一步。”
他拿起卷宗，走出刑房。
穿过熟悉的廊庑，青石板路面因为常年潮湿，生着滑腻的青苔。
衙役们没精打采地靠在墙根，偶尔有皂隶押着面带菜色的百姓走过，带起一阵低低的呜咽和锁链的拖拉声。
这就是大明朝亿万生民之一的缩影，腐朽，麻木，却又在某种无形的规则下缓慢运转。
陈暮云在这里待了三年，早己习惯。
他家道中落，父亲只是个老童生，勉强捐了这个书吏的缺，不过是为了一口饭吃，以及……能接触到这架庞大机器最细微的脉络。
他熟稔《大明律》，精通各类公文格式，更将衙门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胥吏们盘剥百姓的手段看得分明。
他像一只蜘蛛，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编织着对权力运行规则的理解之网。
正走着，前面二堂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本县王县令端坐堂上，面色铁青。
堂下跪着两人，一个是穿着绸衫、满面油光的中年乡绅，姓钱，是本县数得着的大户；另一个则是个老实巴交的佃户，衣衫褴褛，浑身发抖。
“大人明鉴！
这刁民张五，租种小人田地，拖欠租子不说，竟敢偷盗小人家耕牛！
人赃并获，求大人重重治罪！”
钱乡绅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那佃户张五只会磕头，涕泪横流：“青天大老爷！
小的冤枉啊！
那牛是自己跑丢的，小的找了一夜，刚在河边寻着，钱老爷家的人就说小的偷牛……小的租子是一时凑不齐，可万万不敢偷东西啊！”
王县令揉了揉眉心，显得颇为不耐。
他出身举人，捐官得来这县令，志不在此，只求任内无事，早日升迁或调任富庶之地。
这等琐碎案件，他懒得深究。
“人赃并获，还有何话说？
来人，将张五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责令其家人三日內缴清租子与罚银，否则收监候审！”
陈暮云站在堂下角落，冷眼旁观。
他认得这钱乡绅，是县衙刑房司吏李头儿的姻亲，平日里没少干欺压乡民的事。
那所谓的“赃物”——那头耕牛，此刻正被钱家的豪仆牵着，牛绳崭新，与张五那破旧的衣衫格格不入。
就在衙役如狼似虎要上前拖人时，陈暮云目光扫过牛角，心中微微一动。
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不突兀：“县尊大人，且慢。”
王县令一愣，见是刑房一个普通书吏，皱起眉头：“陈暮云？
你有何事？”
“回大人，小的方才整理旧卷，恰好看到去岁有一起类似的耕牛走失案。”
陈暮云不慌不忙，语气恭敬，“方才观察此牛，见其左角内侧有一处旧伤，结痂呈暗红色，形状特异，与卷宗中所载走失耕牛特征极为相似。
而卷宗记录，那走失的牛，最终是被钱府家人寻回领走的。”
他顿了顿，看向脸色微变的钱乡绅，继续说道：“按《大明律》，凡冒认他人田宅、器物、牲畜者，杖六十，徒一年。
若为诬告，则加等反坐。
此牛角伤痕独特，极易辨认。
不如请钱老爷府上去岁的领状来核对，或唤当时经手的保甲前来辨认，以免……错判，有损大人清誉。”
陈暮云的话滴水不漏，既点出了关键证据（牛角伤痕），又引用了法律条文，最后还抬出了“县尊清誉”这顶大帽子。
他根本没有断言谁对谁错，只是提供了一个必须查证的可能性。
王县令不是傻子，立刻品出了味道。
他厌恶麻烦，更厌恶被人当枪使。
若真坐实了乡绅诬告，他这县令脸上也无光。
钱乡绅脸色瞬间白了，额角渗出冷汗。
他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小书吏，眼睛竟如此毒辣，心思如此缜密。
“这个……许是下人办事糊涂，弄错了，弄错了……”钱乡绅连忙躬身，狠狠瞪了那牵牛的豪仆一眼，“还不快把牛还给张五！
惊扰公堂，该当何罪！”
案子瞬间翻转。
张五死里逃生，对着陈暮云和王县令磕头如捣蒜。
王县令挥挥手，了结了此事，目光在陈暮云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审视，最终只是淡淡道：“你倒是个有心人。
退下吧。”
陈暮云躬身退出二堂，面色依旧平静。
他并非要强出头，只是遵循着内心那点未曾磨灭的底线，以及一种将所学知识运用于实际的本能快意。
他回到刑房，孙胖子又凑过来，挤眉弄眼：“行啊暮云，敢在堂上驳钱老爷的面子？
李头儿知道了，怕是要给你小鞋穿。”
陈暮云拿起之前未抄完的文书，重新蘸了墨。
“律法条陈，白纸黑字。
事实如何，有迹可循。”
他轻声道，像是在对孙胖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在这衙门里，要想活得安稳，终究得靠这些东西。”
窗外，乌云更浓，隐隐有风雪欲来之势。
山阳县依旧死寂，但陈暮云知道，这片死水之下，暗流己开始涌动。
而他这只潜藏的小吏，命运的齿轮，也在这一刻，发出了微不可察的“咔哒”一声轻响。
---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