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没有停歇的迹象。
沈醉拐出后巷，没有立即叫车，而是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不紧不慢地走着，目光透过起雾的镜片，扫视着街面上的情况。
报童在吆喝，黄包车夫在雨中奔跑，偶尔有黑色的轿车溅起水花呼啸而过。
一切看似寻常，但他敏锐地捕捉到，在街角对面，一个穿着棕色夹克的男人靠在墙边，看似在避雨，视线却若有若无地扫过医院的方向。
是76号的人，还是特高课的暗桩？
他不能确定，但危险的气息如同这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
他走进一家拥挤的百货公司，在人群里穿梭，利用镜子的反光观察身后，确认没有明显的尾巴后，才从另一个出口走出，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
“霞飞路，靠近贝当路。”
他压低声音对车夫说，身体微微前倾，用礼帽遮挡住侧脸。
车夫吆喝一声，拉起车小跑起来。
沈醉的心并未放松。
“老枪”的叛变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那些手把手教导他密码技巧、在危急时刻掩护他撤离、告诫他“信仰高于生命”的画面，与如今引狼入室、导致同志牺牲的叛徒形象剧烈冲突着。
是严刑拷打？
是利益诱惑？
还是……从一开始就是伪装？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停止无意义的猜测。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并证明自己的价值，或者说，清白。
霞飞路的旧书店，门面不大，招牌上的字迹因年久失修而有些斑驳。
店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纸张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店主坐在柜台后，头也不抬地擦拭着一个瓷瓶。
沈醉是这里的熟客，他习惯性地走向靠里侧摆放史学书籍的书架。
他的心跳略微加速，“老地方”指的是书架第三排，那套《二十西史》中《史记》卷九的夹层。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那本书，手指迅速探入熟悉的缝隙。
空的。
他的心猛地一沉。
是“老枪”己经泄露了这个点，还是“渔夫”的人还没来得及放置指令？
亦或是……这本身就是一个测试，甚至是一个陷阱？
他稳住呼吸，将书塞了回去，目光扫过整个书店。
除了店主，只有两个顾客，一个是在翻看西洋画册的年轻女士，穿着素雅的旗袍，另一个是戴着眼镜、学生模样的男孩，正埋头在一堆理工类书籍里。
谁会是“青砖”？
他不能贸然询问。
按照规定，如果死信箱没有指令，他需要等待联络人主动发出信号。
但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沈醉假装浏览书籍，慢慢挪到靠近店门的位置，这里可以透过玻璃窗观察外面的街景。
雨还在下，行人匆匆。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马路对面——那个在医院后巷附近出现过的棕色夹克男人，正站在一个报摊前，看似买报，视线却投向书店这边。
他们跟来了！
速度好快！
沈醉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撤离点暴露了。
他必须立刻离开。
就在这时，那个看西洋画册的年轻女士合上了书，轻轻放回书架，朝着柜台走去。
她经过沈醉身边时，脚步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一把小巧的、带着些许水珠的折叠伞从她手中滑落，正好掉在沈醉脚边。
“先生，不好意思。”
女士的声音清柔，带着一丝歉意。
沈醉弯腰捡起伞，递还给她。
在手指接触的瞬间，他感觉到伞柄上似乎缠着什么东西。
“没关系。”
沈醉不动声色地回答，目光与她对视了一瞬。
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蒙着一层水汽，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静。
女士接过伞，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付钱买下那本画册，撑开另一把更大的雨伞，走出了书店。
沈醉握紧拳头，掌心多了一个小小的、被卷得极细的纸卷。
是“青砖”！
那个年轻女士就是联络人！
他没有立刻查看纸卷，而是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对面街边的棕色夹克男人似乎对离开的女士并不感兴趣，依旧盯着书店门口。
目标明确，就是他沈醉。
沈醉快速思考着脱身之计。
硬闯不行，后门未必安全，而且可能连累书店和店主。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仍在专心翻书的学生模样的男孩身上，又瞥了一眼柜台后似乎对一切漠不关心的老店主。
他有了一个主意。
沈醉走向那个学生，用不大但足够让柜台店主听到的声音说道：“同学，麻烦一下，请问这本《应用力学》还有下册吗？”
他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厚厚的书。
学生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的书：“啊？
这本……这本就是下册啊。”
“是吗？
我看错了。”
沈醉歉意地笑笑，将书放回原位，同时身体巧妙地挡住了柜台店主看向这边的视线。
他借着身体的掩护，迅速将那个小纸卷塞进了学生放在一旁的外套口袋里。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柜台，对老店主说：“老板，我上次订的那套《资治通鉴》到了吗？”
老店主抬起眼皮，慢悠悠地说：“没有，还要等几天。”
“那我过几天再来。”
沈醉点点头，转身作势要继续看书。
就在这时，书店的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湿冷的寒风。
两个穿着黑色雨衣、眼神凶悍的男人闯了进来，目光如刀子般扫视店内。
棕色夹克男人也出现在门口，堵住了去路。
柜台后的老店主手一抖，瓷瓶差点掉在地上。
黑衣男人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沈醉身上。
“沈醉沈先生？”
为首的黑衣人冷冷开口，手己经摸向了腰间。
沈醉脸上适当地露出惊慌和疑惑：“你们是？”
“76号，请跟我们走一趟。”
黑衣人亮了一下证件，语气不容置疑。
店内空气瞬间凝固。
那个学生吓得脸色发白，缩在书架旁不敢动弹。
沈醉的心跳如擂鼓，但大脑异常清醒。
他拖延着时间：“76号？
我……我只是个医院的统计员，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错不了。”
黑衣人狞笑一声，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沈醉的胳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砰！”
“哗啦！”
书店临街的玻璃窗突然爆裂开来，碎玻璃渣混合着雨水溅了一地！
一颗子弹击穿了窗户，打在对面书架上，激起一片纸屑！
“有***！”
不知谁喊了一声。
闯进来的76号特务反应极快，立刻寻找掩体，拔枪对准窗外。
门口棕色夹克的男人也迅速躲到墙后。
书店内顿时一片混乱。
沈醉趁此机会，猛地蹲下身体，利用书架作为遮挡，迅速向书店后方移动。
他记得那里有个堆放杂货的小间，或许有后门。
老店主早己吓得钻到了柜台底下。
那个学生则抱着头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枪声只响了一下，再没有后续。
但这短暂的混乱己经为沈醉创造了宝贵的机会。
他推开杂物间的门，里面堆满了废书和旧家具。
果然，在角落里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外面似乎是个更窄的巷子。
他毫不犹豫地拉开门闩，闪身出去，反手将门带上。
冰冷的雨水再次浇在他头上，他却感到一丝劫后余生的清醒。
他没有沿巷子跑，而是迅速脱下西装外套，翻过来穿上，里面是藏青色的另一面，又将礼帽捏扁塞进口袋，摘下了眼镜。
简单的伪装完成后，他才快步融入巷子深处。
那个纸卷……他把它留给了那个无辜的学生。
76号的人肯定会搜查书店里的每一个人，发现学生口袋里的纸卷是大概率事件。
这既能暂时迷惑敌人，或许也能借此判断“青砖”是否安全——如果“青砖”看到或听到书店的动静，应该能意识到联络失败，并采取应对措施。
这是一步险棋，但他别无选择。
他现在身无长物，与组织刚刚建立的脆弱联系似乎又中断了。
下一个落脚点在哪里？
“青砖”能否安全脱身？
那个出手相助的***又是谁？
疑问如同这交织的雨线，笼罩着前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