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祭

我死后第七天，荒村开始死人。第一个是李老棍，他溺死在半碗米汤里。村民说山鬼索命，

只有我爹娘知道，是我回来了。”1、李老棍下葬那天，棺材缝里渗出了血水。

村民说这是山鬼索命，说是我回来了。李老棍的棺材在雨中沉入泥坑，我飘在送葬队伍最后，

看着他们发抖。风雨刮得人睁不开眼，道士的铃铛摇得又急又慌。“封土！”村长吼着，

几个壮汉却哆嗦着不敢上前。那副薄木棺材正在往外渗血。暗红的血水混着雨水，

把黄土染成了褐色。“山鬼……是山鬼复仇啊……”一个老太太瘫倒在地，手指着棺材，

嘴唇发紫。我飘近了些。棺材里，李老棍面色青紫，双眼圆瞪，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最可怕的是，他僵硬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女人的长发，那是我的头发。“报应，

这都是报应！” 王寡妇尖声叫着，被儿子死死捂住嘴拖走。村民窃窃私语，目光躲闪，

没人敢提那个名字。那个被他们逼死的女人的名字。“赶紧埋了！

”村长一脚踹在抬棺人屁股上，“等着诈尸吗？”我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把土铲进坑里，

心里冷笑。他们以为我死了就结束了？不，这村子欠我的，得用命一笔笔还。

李老棍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我记得他。那个雨夜，他按着我的头，

笑着说：“买你来就是生儿子的，别给脸不要脸。”我咬下了他半只耳朵。

他打断了我的左腿。现在，他躺在棺材里，手里还抓着我的头发。

可我已经不在乎这具肉身了。仇恨让我以另一种形式活了下来。“埋好了！

”村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都回去，今晚谁也别出门！”人群作鸟兽散，

仿佛慢一步就会被索命。我飘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那是我被囚禁的十二年里，

唯一能看见外面的地方。雨更大了。突然，一道白影闪过老槐树。苍白的脸，长长的黑发，

湿透的白裙子。那是我生前的模样。一个落在最后的小伙子看见了，惨叫一声连滚爬走。

白影对我微微一笑，伸出手指，缓缓指向了村东头张老四家的方向。

2、张老四说我是他花三千块买来的牲口。我掐死了他第三个孩子，当着他的面。

他又打断我的腿，却断不了我夜夜在墙上刻的正字。第十三年冬，他听见死去的婴儿在哭。

铁链拴在脚踝上，十二年。磨破皮，结痂，再磨破，最后长出一圈厚厚的茧。像狗一样。

张老四心情好的时候，会多扔半个窝头。心情不好，皮带就抽下来，带着风声。我从来不哭，

只是看着他，死死地看着。他骂：“看什么看！买你来就是生儿子的，不下蛋的母鸡！

”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生下来，张老四他妈只看了一眼，脸就垮了。“赔钱货。

” 三个字，像冰碴子。那晚，她用破布裹着孩子出去了，再没抱回来。我问，

她啐我一口：“死了！扔后山沟了！”我没哭。眼泪早在这之前就流干了。我只是用指甲，

在土墙上一道一道地划。第二个，还是女儿。张老四这次连看都没看。

我抱着那团温热的小身子，她那么小，像只猫。婆婆要来夺，我缩在墙角，瞪着她。

她骂骂咧咧地走了。那晚，我自己用枕头捂死了她。不能让她活在这腌臜地方，

受我受过的罪。张老四知道后，疯了似的打我，打断了我一根肋骨。

我咳着血笑：“你们张家……也配有后？”第三个，终于是个带把的。

张老四乐得喝了三天酒，以为终于能传宗接代了。接生婆刚把孩子收拾干净，放到我身边，

那皱巴巴的小东西咧着嘴哭。我伸出手，不是抱他，是掐住了他的脖子。

张老四冲进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伸手抢过那软绵绵的小身子，

探了探鼻息，然后发出一声不像人的嚎叫。“毒妇！老子杀了你！！”他掐住我的脖子，

手劲很大。我几乎窒息，却从喉咙里挤出冷笑：“掐死我，

你们张家就绝后了……”他猛地松手，把我掼在地上，像扔一袋发霉的粮食。他喘着粗气，

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疯子！你连自己生的崽都弄死！你还是不是人！”我趴在地上，

咳着，却仰起头对他笑，嘴角还带着血：“是你们……先不把我当人的。你们也配留后？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他扑上来，撕扯我的头发，把手指戳到我眼前辱骂。我瞅准机会，

一口咬住他右手食指，用尽了这十二年来积攒的所有恨意。骨头碎裂的声音很轻微，

但血瞬间涌满口腔，腥甜。张老四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拼命甩开我。

他看着自己以诡异角度弯折的手指，痛得面目扭曲。“打死你！老子把你打死喂野狗！

”他咆哮着，被闻声赶来的他娘和几个村民拉住拖了出去。铁链重新锁紧，

我吐掉嘴里的血沫，和半截指头。那晚，柴房格外冷。风从墙缝钻进来，像无数把刀子。

深夜，张老四可能是疼得睡不着，也可能是心里有鬼，跌跌撞撞又摸到柴房窗外，

想看看我死了没有。他听见了哭声。细细的，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像刚出生小猫的呜咽，

就从他紧锁的柴房门缝里飘出来。他吓得一哆嗦，酒醒了大半，哆嗦着凑近破窗往里看。

月光惨白，照进柴房地面。我蜷在干草堆上，似乎昏死过去，一动不动。

但就在我身子旁边的泥地上，借着月光，赫然有几个用血写成的字，歪歪扭扭，

却清晰无比：“第七个。”张老四怪叫一声，连滚爬跑远了。柴房里，我缓缓睁开眼，

看着地上那半截断指，和用它的血写下的字。墙根下，另外六个小小的“正”字，

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才六个。还早。3、爹找到村子那天，村长喝了祭山酒。

他倒在我囚室的门口，七窍流血。村民说山神发怒了，只有我知道，是“我”发怒了。

脚镣磨着骨头，十二年三个月零七天。我在土墙上一道道划着，碎瓦片钝了，就用手抠。

“正”字爬满半面墙，像一群黑压压的蚂蚁，啃噬着我所剩无几的时日。我知道我快死了。

咳嗽的时候，血沫子溅在干草上，像开了一地残破的梅花。张老四骂我“痨病鬼”，

不敢再近我的身。他怕死，比怕绝后还怕。可有人不怕死。千里之外，

我爹正翻着第十一座山。他的背更驼了，装钱的布袋早就瘪了下去。最后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他塞给一个面相奸猾的货郎，只换来一句含糊的指向：“听说北边有个张家庄，

买过女人……”就这一句，够了。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火光，那火光十二年来从未熄灭过，

即使散尽家财，即使受尽欺骗，即使所有人都劝他：“老林，算了吧，

闺女说不定早就不在了……”他不算。他是我爹。货郎嘴不严，拿了钱，话就传开了。

爹还没进张家庄的地界，村长就带着人堵在了山口。“我们这儿没你要找的人！

”村长叉着腰，唾沫横飞，“外乡人，赶紧滚！别自找麻烦！”爹“扑通”一声跪下了，

花白的头发沾着泥土：“求求你们，行行好，我就看我闺女一眼……是死是活，

让我看一眼……”村民举着锄头棍棒，眼神麻木又凶狠。这村子，吃女人不吐骨头。混乱中，

村长掏出腰间挂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祭山酒”，

那是他们每年拜那个虚伪山神的玩意儿。他指着爹的鼻子，骂得更难听了。突然，

他的声音卡住了。酒葫芦“哐当”掉在地上。他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珠暴凸，

脸色瞬间变成酱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然后，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就倒在我那间囚室的小窗外不远处。血从他七窍慢慢淌出来，混着酒气，渗进黄土里。

人群炸了锅。“山神！是山神发怒了！”“因为他要闯村！山神惩罚他了！”“灾星！

他是灾星！”恐惧压过了贪婪，村民惊恐地看着我爹，又看看地上抽搐的村长，

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缝隙。爹趁机连滚爬冲了过来，隔着那扇钉死的小窗，

他嘶哑地喊：“丫头！丫头你在不在里面？！我是爹啊！”我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用尽全身力气咬住手腕，不让自己哭出声。我不能应。我这副鬼样子，不能让他看见。

这屋子的臭味，这冰冷的铁链，会要了他的命。“爹，别过来……”我把脸埋进膝盖，

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村子脏了你的脚。”爹的哭声像受伤的野兽，

他用头撞着墙：“开门！你们这些畜生！放我闺女出来！”村民反应过来，又开始围拢。

张老四狞笑着：“老东西，滚！不然下一个死的就是你！”爹被他们推搡着，拖拽着，

渐渐远离。他的哭喊声和咒骂声混在一起，像钝刀子割着我的心。那晚，村里死一般寂静。

村长的暴毙让所有人笼罩在恐惧下。后半夜，风吹着窗棂呜呜作响。我睡不着，

盯着窗外那片惨白的月光。忽然，一个极小、极快的影子从窗口破洞扔了进来，

落在我脚边的干草上，没发出一点声音。是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我爬过去，

颤抖着打开。油纸里，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旁边，还有一小块硬得硌牙，

但显然是精心藏了很久的糖。粉末旁边，有人用木炭，在油纸内侧写了三个歪扭的小字。

“弄死他们。”4、父亲带着警察来救我那天的细节，我是后来才拼凑完整的。

只记得母亲跪在尘土里，把装满钱的布包举过头顶。而张老四对警察狞笑：“她生是张家鬼，

死也是张家尸！”我被拖出那间柴房时，几乎已经感觉不到铁链的重量了。十二年来，

它长进了我的肉里，磨碎了我的骨头。两个陌生男人架着我，我的脚拖在黄土地上，

划出两道浅痕。阳光像刀子一样扎进我的眼睛。我太久没看见这么亮的光了，

世界是一片模糊的血红。柴房外，黑压压站满了人。全村的老少几乎都来了，

锄头、镰刀、铁锹，在烈日下闪着寒光。他们沉默着，用一种看将死牲口的眼神看着我们。

父亲站在最前面，几年不见，他的背佝偻得像一张旧弓。

他身边是几名穿着制服、脸色难看的警察。阵势吓人，但村民们堵死了出村的唯一小路，

一步不退。“让开！我们是警察！你们这是犯法！” 领头的警察厉声喝道，

声音却在山壁间显得单薄。“法？” 张老四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拎着一把砍柴刀，

刀口豁了牙，像他恶心的笑，“在这山里，老子就是法！这女人是我真金白银买来的，

就是我张家的东西！”“她是我女儿！” 父亲的声音是嘶哑的，带着哭腔，他试图冲过来，

被旁边的警察死死拉住。“你女儿？” 张老四啐了一口浓痰，落在我爹脚边，

“她给我生了三个娃！她早就烂在这山里了！你带走？带走个鬼！”这时，我娘，

那个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瘦小女人，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尘土溅起来，蒙了她一脸。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双手颤抖着，把它高高举过头顶。

“钱……钱都给你们！” 她哭喊着，声音劈了叉，“这是我们老两口一辈子的积蓄！

棺材本都在这儿了！求求你们，行行好，放了我闺女吧！我给你们磕头了！

”她真的开始磕头，额头撞在干硬的黄土地上，砰砰作响。村民里起了一阵骚动。

那些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别的光，是贪婪。张老四一把抢过包袱，抖开。

里面是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大部分是旧的，有零有整，最上面，还躺着几个亮闪闪的银元。

他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极度鄙夷又得意的神色，他把钱袋扔给身后的村民，

引起一阵哄抢。他转向我爹娘和警察，一字一顿地狞笑：“看见没？钱，我们收了。

就当是这些年的饭钱。但人，不能走。

”他指着像破布一样被架着的我：“她吃了我张家的饭，睡了我张家的炕，

就得给我张家当牛做马到下葬！她生是张家鬼，死也是张家尸！”这句话像最后一道惊雷，

劈碎了我爹所有的理智。他猛地挣脱了警察，没有冲向张老四，而是像一头被逼疯的老牛，

冲向了那群正在为分钱而推搡内斗的村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更旧、更小的布袋，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群贪婪的面孔！“拿去！都拿去！买你们的棺材去吧！

” 他嘶吼着，花白的头发在风中狂乱地飞舞。那是他最后的、藏在贴身口袋里的一点钱，

是准备万一找不到我，给自己和老伴买路的盘缠。钱币、票券，混着那几块舍不得花的银元，

天女散花般砸在村民头上、身上。刚刚维持的阵线瞬间崩溃了。“钱！还有钱！”“抢啊！

”“是我的！别动！”村民彻底疯了，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半大的孩子，都扑倒在地，

争抢、厮打、咒骂，只为多捞一张沾着泥土的钞票。

连拿着砍柴刀的张家人都下意识地去弯腰捡脚边的钱。秩序荡然无存。那几个警察看准时机，

再不容分说，架起虚弱得只剩一口气的我，几乎是拖拽着，

冲出了那片混乱的、为钱疯狂的包围圈。我被塞进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后座。娘扑上来，

用她粗糙的手摸我的脸，眼泪滚烫地落在我冰凉的皮肤上。“闺女，我的闺女啊，

娘来了……”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他散尽一生积蓄的土地和人群，弯腰上了车，

车门“嘭”地关上。车窗外，张老四似乎才从抢钱的混乱中反应过来，举着刀追了几步，

被吉普车扬起的尘土吞没。车子发动，颠簸着驶离这个吞噬了我十二年的地狱。

就在车子快要拐出村口的那一刻，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挣扎着扒住了摇下一半的车窗。

我回过头，用尽最后一丝气，对着远处那个越来越小的、暴跳如雷的身影，清晰地、缓慢地，

送出了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隔着喧嚣，

精准地扎进张老四的耳朵里：“张老四，记住，第三个孩子正看着你呢。

”5、我死在那年冬至，咽气时听见了婴儿的笑声。母亲为我换寿衣时，

才发现我贴身内襟里缝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符咒，是用三个孩子的胎发，混着我的血，

一笔一画绣成的。车开出去没多久，我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肺像个破风箱，

每吸一口气都带着血沫子。娘抱着我，眼泪滴在我脸上，滚烫。爹在前座，背绷得像块石头。

“快了，丫头，就快到家了……”娘的声音在发抖。我闭上眼，黑暗里，

三个小小的身影手牵着手，围着我转圈。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皱巴巴的小脸，黑溜溜的眼珠。

是我亲手送走的那三个孩子。“娘……”最小的那个开口，声音像风吹过麦秆，

“我们不怪你。”他们伸出手，冰凉的小手指碰到我的脸颊。奇怪，我一点也不怕。

“下面冷吗？”我问。“比张家的柴房暖和。”大一点的那个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车猛地一颠，幻象消失了。我又回到这具破败的身体里，

闻到自己身上散不去的霉味和血腥味。终究是没能活着走出那座山。到家时，

我已经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爹娘把我安置在那张睡了十几年的旧床上，

被子有阳光的味道。娘打来热水，颤巍巍地要给我擦身子，换掉那身肮脏的囚服。“娘，

我自己来。”我用尽最后力气推开她。我身上太脏，不能脏了她的手。但她执意要帮我。

当那件穿了多少年、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褂子被脱下时，娘的手停住了，呼吸也停了。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我贴身那件早已看不出底色、打满补丁的内衫的里衬。那上面，

用暗褐色的线，绣满了密密麻麻、扭曲古怪的符号。一圈套着一圈，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又像某种古老的诅咒。针脚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偏执的狠劲，

仿佛每一针都扎进了仇人的血肉里。线，是拆了那三个孩子出生时裹身的破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