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津门冬夜。
寒风裹挟着渤海的水汽，穿透七里巷歪斜的牌楼。
陈青梧蹲在当铺后院，将桃木屑混着朱砂填入青砖裂缝。
十六岁的少年指尖结满冻疮，却仍小心翼翼沿着砖缝勾勒符咒残纹——这是师父醉醺醺出门前交代的功课。
“镇煞符画歪半分，当心百年老宅里的东西钻出来啃你脚后跟。”
邋遢男人当时拎着酒葫芦，歪歪扭绊倒在门槛，腰间那串五帝钱却始终未沾尘埃。
此刻子时将至，陈青梧突然听见砖缝传来细微刮擦声。
他猛然后撤半步，怀中那面师父给的护心镜骤然发烫。
但见青砖缝隙里渗出的并非寒气，而是浓如墨汁的阴影，扭曲着凝成三指爪痕。
“小娃子...”砖缝里飘出沙哑耳语，“你师父欠着城隍爷三炷引魂香，该还了...”少年咬破指尖正要画血符，院门突然被撞开。
满身酒气的男人晃进来，破烂棉袍下摆竟沾着未干的血迹。
他也不看砖缝异状，只将酒葫芦往地上一顿：“哪个不长眼的夜游神，敢吓唬我顾残灯的徒弟？”
阴影瞬间缩回砖缝。
陈青梧看着师父从怀里掏出发霉的糯米，混着香灰拍进裂缝，动作粗得好似在修补猪圈。
可当那些糯米触及青砖，整座院落突然响起万千鬼哭，屋檐下七十二盏气死风灯齐齐摇曳。
“瞧见了？”
顾残灯用脏袖子擦擦脸，“这就是民国初年的天津卫——前朝冤魂抱着租界洋鬼，比乱葬岗还热闹。”
他忽然揪住少年衣领，将人拎到西厢房那面铜镜前，“念《度人经》第一章！”
陈青梧被迫望向镜中。
但见镜面映出的并非屋内景象，而是翻涌的血海，无数白骨手臂正扒着镜框要爬出来。
他强定心神诵经，镜中血海渐退，却有个戴冕旒的帝王影影绰绰立在尸山巅。
“赢政老儿还在找长生药呢。”
顾残灯嗤笑，随手用符纸贴住镜面，“这些古人化成的厉鬼最是麻烦，执念深得能填海。”
少年喘着气跌坐在地。
他来当铺六年，始终不知师父真正来历。
只记得十岁那年饥荒，这邋遢男人用半块窝头换他当学徒，当夜就带他见识了狐仙嫁女、尸王迎亲的诡奇世界。
“今日教你驭鬼术开篇。”
顾残灯突然正经起来，从裤腰摸出本泛黄册子，“人体有三盏阳火，驭鬼者偏要灭一盏腾位置。
记住，最多容三只鬼物，多了你就要变成...”话未说完，当铺外传来急促敲门声。
穿绸缎马褂的胖子带着两个巡警冲进来，见面就跪：“顾先生！
法租界出事了！
洋教士的教堂底下挖出镇龙桩，现在整条街都在渗血水！”
顾残灯眯眼掐算，脸色骤变：“不好！
那是袁崇焕守山海关时埋的厌胜桩，谁让你们动的？”
转头将册子塞进陈青梧怀里，“带上为师的打鬼鞭，今夜你要收第一个鬼将。”
少年尚未回神，己被推出院门。
长街尽头，隐约可见教堂尖顶笼罩在红雾里，铁器刮擦声震得青石板嗡嗡作响。
他握紧那根缠着黑发的鞭子，忽然听见师父最后嘱咐：“记住！
要收就收最凶的那个！”
暗红雾气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陈青梧刚跨进法租界界碑，怀里的护心镜就裂开蛛网纹。
街道两旁洋楼窗户砰砰炸裂，渗出粘稠血瀑，那些殷红液体却在触及地面时诡异地逆流升空，凝成无数悬吊的血尸。
“阴兵借道...”少年喃喃自语，攥紧打鬼鞭退到电报局廊柱后。
但见血雾深处浮现出整支军队虚影，破损铠甲沾满泥泞，为首将领的断矛上还挑着颗龇牙咧嘴的头颅。
最骇人的是这些阴兵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用兵器疯狂凿击地面。
“他们在找镇龙桩。”
邋遢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旁边。
顾残灯不知何时跟来，酒葫芦换成了青铜罗盘，“万历年间，袁崇焕为阻八旗军势，在此处埋下七根厌胜桩。
现在洋人乱挖，放出当年战死的关宁铁骑。”
阴兵突然齐刷刷转头，数百双空洞眼窝盯住师徒二人。
陈青梧脊背发凉，眼见那些虚影化作实体，马蹄声震得路灯灯泡接连爆裂。
“念收兵咒！”
顾残灯一脚踢飞逼近的骑兵，破烂棉袍在阴风中猎猎作响，“用打鬼鞭抽他们主帅！”
少年咬牙挥鞭。
黑发编织的鞭梢扫过阴兵统帅，竟迸溅出金星火花。
那将领缓缓转头，面甲下露出半张腐脸：“毛头小子...也配使打鬼鞭？”
声音像是千百块碎玻璃在摩擦。
陈青梧被煞气冲得连退三步，忽觉掌心发烫——怀里的驭鬼册无风自动，显现出朱砂绘就的符咒。
福至心灵间，他咬破中指凌空画符，血珠凝成的咒文首射阴将眉心。
“收！”
漫天血雾骤然收缩。
阴兵统帅发出不甘的咆哮，魁梧身形扭曲成旋涡，最终化作青光没入少年腰间玉佩。
剩余阴兵纷纷溃散，街道恢复寂静，只剩满地狼藉见证方才恶战。
顾残灯拾起裂成两半的护心镜，眼底闪过欣慰：“还算有悟性。”
又用下巴点点玉佩，“关宁军参将高士明，崇祯三年战死于此地。
以后他就是你座下第一鬼将。”
陈青梧抚过温润玉佩，隐约听见内里传来战马嘶鸣。
他望向教堂方向渐散的红雾，忽然察觉师父棉袍血迹透着檀香味——那分明是龙虎山天师府特制的诛邪砂。
“师父，您到底...别问。”
邋遢男人拎起酒葫芦灌了一口，“记住，三月内另两只鬼将必须凑齐。
白起杀魂现世长安，秦陵阴兵蠢蠢欲动...这乱世，要变天了。”
当铺少年低头凝视玉佩，没注意远处屋檐上立着道黑袍身影。
判官笔的寒光在月下一闪而逝，如同无声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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