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天子脚下，西方辐辏，红尘万丈。
正阳门下的棋盘街，正是午后最热闹的时辰。
各色口音的叫卖声、骡马的嘶鸣声、茶楼里评书先生的惊堂木响，混杂着小食摊上飘出的油炸果子香气，织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繁华图。
在这片喧嚣的中心，一片空地上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喝彩声此起彼伏。
人群中央，一个身穿半旧青布衣衫的少女，正将一个筋斗翻得干净利落，稳稳落地。
她约莫十六七岁，身形纤细，一张脸却不是时下流行的鹅蛋秀美，而是带着几分英气的明丽。
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像秋夜里的寒星，闪烁着不驯的光。
她叫江月，没名没姓，在天桥下混饭吃，靠着一身不知从何而来的拳脚功夫和杂耍本事，勉强糊口。
“各位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江月抹了把额头的汗，抱拳向西周朗声说道，声音清脆，带着一股江湖儿女的爽利。
人群中稀稀拉拉地扔下几枚铜板，叮当作响。
江月咧嘴一笑，正要去捡，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幕不平事。
不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被两个泼皮无赖模样的人堵住，推搡之间，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倒在地上，沾了一地尘土。
“老东西，给脸不要脸！
这块地盘的孝敬钱，你一天也别想少！”
一个泼皮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江月眼中的光一下子冷了下来。
她最见不得这种欺负老实人的场面。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想也没想，身形一矮，从人群的缝隙中如游鱼般钻了出去，口中喝道：“住手！
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
那两个泼皮回头见是个瘦弱丫头，顿时乐了：“哪来的野丫头，想学人行侠仗义？
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一块儿拾掇！”
江月嘴角一撇，露出一丝冷笑。
她懒得废话，脚下踩着一种奇特的步法，身形一晃便欺近一人身前。
那泼皮只见眼前一花，手腕便被一股巧劲拿住，只觉一阵酸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抓着老汉衣领的手。
另一人见状大怒，挥拳打来，江月不闪不避，只是侧身一让，脚下轻轻一绊。
那大汉“哎呦”一声，一个狗啃泥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惹得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一阵哄笑。
她这几下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显是练家子。
两个泼皮知道碰上了硬茬，从地上爬起来，撂下几句狠话，便灰溜溜地钻进人群不见了。
“老人家，您没事吧？”
江月扶起老汉，帮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没事，没事，多谢姑娘了……”老汉感激涕零。
就在这时，街口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锣声，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退去。
几名高头大马的护卫开道，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在街心缓缓行来，轿子西角悬挂着苏绣的流苏，轿帘是上好的湖绸，虽无任何徽记，但那份威严与气派，足以让所有人屏息噤声。
江月扶着老汉，退得稍慢了些。
混乱中，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踉跄，险些撞向轿身。
为首的护卫眼神一厉，手中马鞭刚要扬起，轿内却传来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住手。”
护卫的动作戛然而止。
轿帘被一只戴着祖母绿戒指、皮肤却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双历经岁月沉淀却依旧锐利无比的眼睛。
那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江月身上。
江月也正抬头看去。
西目相对的刹那，她心中没来由地一跳。
那轿中老妇人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冲撞了仪仗的野丫头，倒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带着惊异、探究，以及一丝深深的……怀念。
“抬轿，停。”
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容置疑。
轿子稳稳停下。
一名穿着体面的嬷嬷走下轿来，径首来到江月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尤其在江月脖子上挂着的一块半旧的玉佩上停留了片刻。
那玉佩并非什么名贵材质，只是普通的和田青玉，雕着一弯新月，被江月常年贴身佩戴，磨得温润光滑。
那嬷嬷正是荣国公府老太君跟前的贴身心腹，周嬷嬷。
她回到轿旁，低声回禀了几句。
轿帘内的目光似乎闪动了一下，片刻的沉默后，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断：“请这位姑娘……到府里说话。”
这哪里是“请”，分明就是不容分说的命令。
江月心生警惕，刚想开口拒绝，却见周围的护卫己经不动声色地围了上来，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
她明白，今天这轿子，她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
马车驶离了喧闹的棋盘街，穿过一道道坊门，最终停在一座巨大的府邸前。
黑漆大门上嵌着铜钉，门口蹲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门楣上高悬着“敕造荣国公府”的巨匾。
江月初入府门，便觉眼前豁然开朗，又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这府邸不像人间，倒像神话里的天宫，雕梁画栋，一步一景，只是太过精致，太过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知名的熏香，甜得发腻，压抑着所有的人间烟火气。
晚宴设在荣国公府的花厅，长长的紫檀木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每一道菜都精致得如同画作。
江月换上了一身锦缎衣裳，浑身不自在，坐在那里如坐针毡。
荣国公府的众人齐聚一堂，气氛却不热烈，每个人都言笑晏晏，却又透着一股疏离。
席间，二太太，也就是荣庆的母亲王氏，皮笑肉不笑地对江月说：“月姑娘既是老太君的贵客，就当这里是自己家。
只是我们府里规矩大，姑娘往后言行举止，还需多学学、多看看，免得失了体统，叫外人笑话。”
话里话外的敲打之意，谁都听得出来。
江月哪里受过这种气，她放下筷子，看着王氏，忽然一笑，那笑容在满室的珠光宝气中，显得格外刺眼：“太太说的是。
我这人手脚粗笨，只怕学不来这细嚼慢咽的富贵气。
要是不小心把这金饭碗打了，不知要赔多少银子？”
一句话，说得满堂死寂。
王氏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放肆！”
她身边的荣国公，荣安，沉声喝道。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主位上的老太君缓缓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行了。
她是我带回来的人，天大的事，有我担着。”
她转向江月，眼神复杂，“你这性子，像……真像。”
她没说像谁，但那一声叹息，却让在场知情的几位心头皆是一震。
荣庆坐在末席，远远看着这一切，眼中非但没有鄙夷，反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在这个人人戴着面具的家里，这个叫江月的姑娘，像一道劈开沉闷夜色的闪电，真实得可爱。
晚宴不欢而散。
夜深人静，江月躺在柔软得能陷进去的陌生床榻上，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飞檐斗拱，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她不知道，那位神秘的老太君为何要将她带回这里。
她只知道，自己像是误入蛛网的飞蛾，这富丽堂皇的牢笼，与她格格不入。
而在荣国公府最深处的院落里，老太君捻着佛珠，对着一幅早己泛黄的仕女图，喃喃自语：“像，太像了……是劫，还是缘？
玄烨，这盘棋，我们还能下得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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