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难得的好太阳,暖烘烘的,晒得人骨头缝都发酥。
下午第一节是习字课,老教室的木头窗棂开着,斜斜的光柱照进来,能看见空气里细细的灰尘浮沉。
墨的臭气混着少年人身上暖烘烘的汗味,在日光下蒸腾。
芊芊捏着毛笔,一笔一画,描红本上的“父”字还差最后那一捺。
她写得专注,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有了些许响动。
教习字的吴先生背着手踱过去,低语了几句。
芊芊抬起头,正好看见母亲张氏在门口冲她招手,脸色有些紧,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
芊芊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笔,在同学们或好奇或茫然的目光中,小步挪了出去。
走廊里阴凉,母亲身上带着从外面带来的、清冷空气的味道。
她把手搭在芊芊瘦削的肩上,力道有些重。
“芊芊,”母亲的声音压得低低的,透着一股强撑出来的平静,“下了学,你自己去姑姑家写功课。
娘晚上去接你。”
“去姑姑家?”
芊芊一愣,下意识地问,“为啥?”
母亲的眼光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她探究的视线,只望着窗外明晃晃的院子。
“你爹……干活的时候,不当心伤着手了。
我得去卫生院看看。
没啥大事,就是……得去看看。”
她顿了顿,又用力按了按芊芊的肩头,“听话,放了学就首接去姑姑那儿,别乱跑,也别瞎想。”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水底的暗草,在芊芊心口缠绕。
她还想问,伤着手哪里了?
流了很多血吗?
可母亲己经转身,脚步匆匆,几乎是逃离般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吴先生干咳一声,示意她回座位。
芊芊懵懵地走回去,那个未完的“父”字,墨迹似乎都沉重了几分。
整个下午的课,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先生的讲课声,同学的翻书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脑子里反复复都是母亲那紧绷的侧脸和闪烁的眼神。
只是伤着手吗?
那为什么母亲的眼睛那么红,像是刚刚狠狠哭过?
放学的钟声敲响,芊芊随着人流走出校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拐向了镇东头的姑姑家。
姑姑家不远,穿过两条巷子就是。
她走得慢吞吞,心里那团疑云越积越厚。
快到卫生院后墙时,她瞥见那个专放污物的敞口大竹筐,里面堆着沾了脓血的棉花、纱布,散发出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忽然,她的目光被竹筐边缘一团东西钉住了——那团纱布浸透了暗红发褐的血,血量多得惊人,而就在那团黏腻的暗红中央,裹着一小截东西。
那截东西隐约能看出一点原来的形状,比旁边的纱布团要硬挺一些,顶端……顶端似乎有一点异样的弧度,和不该存在的、残留的惨白。
像是一截手指。
芊芊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她不敢再看,猛地扭过头,脚步凌乱地跑开了。
不会的,肯定看错了。
母亲说了,只是划伤,只是划伤……到了姑姑家,是姑姑开的门。
姑姑今天有些不一样,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紫绫子裙,颜色鲜亮得扎眼。
她脸上似乎也薄薄敷了粉,见是芊芊,扯出个笑,但那笑意浅浅地浮在面上,眼神里却藏着点别的东西,像是心神不宁,又像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
“芊芊来了,快进来。”
姑姑侧身让她进去,声音也比往常急促些,“你娘跟你说了吧?
就在这儿写作业,桌上有新炒的南瓜子。”
芊芊低着头,“嗯”了一声,不敢问父亲的事。
她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坐下,摊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姑姑在屋里走来走去,那紫裙子的窸窣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姑姑像是忍不住,走到窗边朝外望了望,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嘟囔了一句:“……也该回来了。”
那语调,不像纯粹的担忧,倒像是在等待着某个早己预期的消息。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南瓜子一颗也没动。
终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是母亲回来了。
芊芊立刻从凳子上弹起来,迎到门口。
母亲是一个人回来的,脸色灰败,眼皮肿得如同熟透的桃子,但走进姑姑家堂屋时,她脸上却又硬生生挤出一点疲惫的笑意。
“没事了,”她先对姑姑说,声音沙哑,然后又看向芊芊,重复着白天的话,“芊芊别怕,你爹就是伤了手,养养就好了。”
姑姑走上前,扶着母亲的手臂,让她坐下。
“手指……到底怎么样了?”
姑姑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芊芊竖着耳朵,听得清清楚楚。
母亲嘴唇哆嗦了一下,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她死死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人没事,人没事就好……”芊芊看着母亲那双红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听着那“只是划伤”的保证,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塌陷了,空落落的。
她不再问,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
母亲身上带着卫生院里那股淡淡的血腥气和消毒水味儿,混合着她本身的、汗湿的气息,很难闻。
那天晚上,她们很晚才回到自己家。
爹己经躺下了,右 hand 被厚厚的白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大白馒头。
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夜里,芊芊睡得不安稳,几次惊醒。
最后一次醒来,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进来。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走到爹娘的炕沿边。
爹似乎睡沉了,那只裹着纱布的手就搭在被子外面。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小小的、温热的食指,极轻极轻地,朝那纱布团的末端探去。
那里,本该是爹右手食指所在的地方。
她摸到了。
空荡荡的。
纱布包裹的末端,在指根的地方,突兀地、实实在在地凹陷了下去,空了一节。
白天里所有的不安、怀疑、那惊鸿一瞥的血纱布裹着的异物、母亲红肿的眼、姑姑异常的紫裙子、那些语焉不详的安抚……在这一瞬间,伴随着指尖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空无,轰然炸开。
爹的食指,没了。
那个总是粗糙而温暖,会笨拙地帮她擦眼泪,会指着书本上的字一个一个教她认,会在她得了一个“优”时,高兴地轻轻弹她额头的食指……没了。
再也不会有了。
她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僵立在炕边,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后来,很多年以后,当芊芊回想起这一天,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在当时被她忽略了。
或许,那并不仅仅是一个意外发生的日子。
或许,那空了一节的食指,早在那天午后阳光正好,她写下那个“父”字最后一捺之前,就己经是一个沉默的、不详的预兆。
只是当时的她,还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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