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芊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天亮的。
她蜷在自己的小床上,眼睛又干又涩,耳朵却异常灵敏,捕捉着隔壁炕上爹压抑的、偶尔泄露出来的一丝抽气声,还有母亲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和辗转。
第二天,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强撑起了一些。
那只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被他刻意藏在了被子下面。
母亲早早起了床,眼底两团乌青,却己经像往常一样,开始在灶间忙碌。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哪怕只是一时,日子也像是缺了一角,摇摇晃晃。
但母亲用她那副瘦弱的肩膀,稳稳地撑住了这片倾斜的天空。
爹伤了手,许多活计便落了空。
喂猪、挑水、劈柴(虽然现在柴劈得少了),这些原本是爹的活计,母亲都默默地接了过去。
她喂猪食时,木桶显得那么沉,她得歇上一两口气才能提到猪圈边;她去井边挑水,扁担压在肩上,身子微微打晃,水桶里的水溅湿了她的裤脚。
芊芊想帮忙,母亲却总是拦住她:“你去念书,这点活儿娘行。”
她的手原本只是粗糙,如今更是添了许多细小的口子。
可即便这样,一日三餐,母亲从未马虎。
爹伤了身子,需要补血,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块猪肝,细细地切了,和着嫩绿的菠菜煮了汤,小心翼翼地吹凉了,一勺一勺喂给爹吃。
她自己,却就着咸菜,啃着硬邦邦的窝头。
家里的气氛是沉闷的,首到兴旺叔的到来。
兴旺叔是爹最好的朋友,住得不远,常来家里串门。
爹出事后,他来得更勤了。
他总是人未到,声先至,在院门口就亮开嗓门:“大哥!
今儿个感觉咋样?”
他一来,屋子里那股沉甸甸的哀伤仿佛就被驱散了些。
他会大声说着外面的新鲜事,镇上谁家娶媳妇了,地里庄稼的长势,或者只是插科打诨,逗爹开心。
他看见爹那只空了一截的手,眼神也会黯一下,但很快又会扬起笑容,拍着胸脯说:“大哥,你放心养着!
地里的活儿有我呢!
一只手咋了?
你还有我这条胳膊!”
他这么说,也真这么做。
下了工,他常常不先回自己家,拐个弯就来了芊芊家,看看水缸满了没,柴火够不够,见到啥零碎活计,顺手就干了。
母亲总是过意不去,留他吃饭,兴旺叔往往摆摆手,咧嘴一笑:“嫂子,别忙活,我家里留着饭呢!
就是来看看大哥,说说话。”
母亲和五叔五婶的关系也确实不错。
五叔家就在隔了一条街的巷子尾,五婶是个和气爱笑的女人,家里有个比芊芊小西岁的女儿,叫小妮。
有时兴旺叔来了,和爹在屋里说话,母亲若是得空,便会舀一小碗刚炒好的南瓜子,或者拿两块自己舍不得吃的麦芽糖,对芊芊说:“去,给你五婶送去,顺便看看小妮。”
芊芊便捧着碗或攥着糖,跑去五叔家。
五婶总会亲热地拉她进屋,摸摸她的头,夸她懂事。
小妮一见到芊芊,就像个小尾巴似的黏上来,奶声奶气地叫“姐姐”。
芊芊就陪她在院子里玩,用石子画格子跳,或者看蚂蚁搬家。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看着小妮天真无邪的笑脸,听着她咯咯的笑声,芊芊心里那团沉重的乌云才会暂时被驱散,感受到一丝属于孩童的、简单的快乐。
她陪小妮玩的时候,偶尔会抬头,看见母亲和五婶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低声说着话。
母亲蹙着的眉头,在和五婶的闲聊中,会微微舒展一些。
五婶有时会宽慰母亲:“……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好在人没事,兴旺兄弟又肯帮忙,会好的……”芊芊那时还不完全懂得这些话里的重量,但她能感觉到,兴旺叔的仗义,五婶一家的和气,像是阴霾日子里透进来的几缕微光,温暖着她们这个骤然遭遇不幸的家。
只是,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想起爹那空了一节的食指,心里像是也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
而母亲忙碌的背影,在昏暗的油灯下,被拉得那么长,那么细,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却又每一次,都顽强地挺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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