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膳堂开饭。
檐角铁马被风撞得“叮当”乱响，灯影摇晃，像在给人拍惊堂木。
唐阮排在最末，手里却多了一只描金小匣——刘三“赏”的点心盒，匣角绘着褪色的鸳鸯，绿头鸭被岁月啃得只剩半只喙。
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两雪花银，外加油纸包的一钱胭脂粉。
她没动银子，只打开胭脂。
胭脂是劣质朱砂混了猪油，红得发暗，却带着馥郁的脂香，像隔夜的玫瑰汁拌了生肉。
她拿指腹蘸了一点，在掌心化开，再匀到两颊。
残阳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她脸上——肤色仍旧苍白，却像雪地里忽绽两瓣早梅，一下子有了活气。
前排丫鬟纷纷回头，目光像针，带着细微的“咝咝”破空声。
“哟，丑鸭变翎了？”
“听说昨夜她去了耳房，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
窃窃私语声里，唐阮垂眸，把胭脂盒“啪”地合上——声音清脆，像落锁。
她顺手把耳侧那缕最不听话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掠过，发根处传来细微的弹劲，像有风在下面支撑——那是“命”在拔节生长，她听得见。
膳堂尽头，王爷谢珣坐在黄花梨圆桌后，指尖转一只青玉小杯。
他刚练完剑，玄色窄袖还沾草屑，一缕湿发贴在颈侧，衬得肤色冷白，像雨洗过的玉。
太监布菜，他懒抬眼，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最后一排——那里，有个小丫鬟低头抹胭脂，碎发乌黑，像鸦羽落在雪里；耳后却有一抹极淡的红，是胭脂不小心沾上的，像雪里渗了血，突兀得耀眼。
谢珣指尖一顿，玉杯“叮”磕在桌面，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膳堂瞬间安静，像有人按下了静音键。
“阮丫头？”
他开口，声音带着练剑后的低哑，像刃口划过鹿皮，微微发烫。
唐阮心口一蹦，出列，跪：“奴婢在。”
木板硬冷，她膝盖立刻泛起酸麻，却不敢动。
谢珣用筷尾挑起她下巴，眸色浅淡，像在看一件器物。
距离极近，她闻到他袖中带的雪松与血腥味——那是练剑时割破的虎口，血珠渗进袖口，凝成细小的黑痂。
半息后，他松开手，语气漫不经心：“今晚加一双筷子，书房伺候。”
“啪嗒”——不知谁筷子掉地，声音在死寂的膳堂里炸得脆响。
几十道目光“刷”地刺向唐阮，惊、妒、恨，像乱箭，箭头还蘸了醋。
她却只听见自己耳朵里“嗡”的一声——阳寿+100 天身份跃迁的奖赏，比任何银子都来得狠。
亥时初，王府夜灯如豆。
风从廊下穿过，卷起灯罩一角，灯影在墙上狂舞，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手。
唐阮捧食盒，低头疾行。
食盒是黑漆描金，因年头久了，金纹剥落，像被虫蛀过的记忆。
盒盖缝隙里飘出桂花糖糕的甜香，混着雨后的潮气，变得黏腻，像一张口就糊住喉咙的蜜网。
书房门口，两盏琉璃宫灯照得她影子细细长长，像一根勒紧的绳，绳头还打了个死结。
门槛内，侧妃的心腹嬷嬷赵氏正背对她，往一盏“玫瑰露”里倾药丸——丸体赤红，滚入酒中，发出轻微“嗤”声，腾起一缕白雾，雾中带着极淡的甜腥，像新剖开的鱼胆，混着玫瑰的馥郁，形成一种诡异的诱惑。
唐阮脚尖一顿。
赵氏回头，皱纹里挤出笑，眼角堆起的褶子像干涸的河床，一层层裂向太阳穴。
她用口型缓缓道：“今晚——送你上路。”
白雾散尽，酒面恢复澄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赵氏举杯，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指甲一弹——“叮”，丸底与瓷沿相撞，声音清脆又短促，像锁魂钉落槽。
夜风突来，宫灯摇晃，灯影在赵氏脸上游走，忽明忽暗，像一张正在融化的面皮。
唐阮瞳孔骤缩。
耳边，赵氏的心声毒蛇般钻入——绝嗣药，和当年毒死嘉和公主的，是同一颗。
同一颗。
三个字，把十年前旧案与当下死局，压进同一粒米大的丸药。
书房深处，王爷的脚步声己起，玉佩清响——再有两息，他就会踏入这盏灯下。
而她，必须在“半盏茶”里，决定喝，还是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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